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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范相遗表, 女帝增置了两名丞相。这样丞相的人数由五人升至七人,进一步分化了相的权力。

    就如范深临终前与她所说, 在创业建国的阶段, 有一个贤相能在君王身后撑起这个国家,是君王之福。但当国家已经稳定,再有一个权相能一手遮天,就是君王之祸。

    范深在遗表中所进之事, 所谏之言,竹生都采纳了。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令安6候镇守北6, 定国公镇守南6, 永平候镇守中6, 拱卫天子。

    至定国公平静接旨, 奉旨南下,京中诸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定国公南下,太子亲送。他送走了父亲和几位弟弟妹妹。

    从前竹生只生育了太子一个, 难免有些嫉妒的风言风语, 暗指赵锋“不行”。这几年, 赵锋的姬妾们下蛋似的, 一个接一个的给他生,充分证明了赵锋生育能力之强, 也间接证实了在赵锋和女帝之间,是女帝的生育能力有问题。那些风言风语就销声匿迹了。

    实际上这些人不明白, 能让竹生受孕, 便足以证明赵锋“很行”了。

    回宫之后, 元寿怅然许久。及至与母亲用饭时,他都还郁郁寡欢。

    吃到一半,他再也吃不下,放下了饭碗,问竹生:“为何是杜候镇守京畿,父亲却要外放?”

    竹生道:“因为杜城的忠诚可以信任。”

    元寿道:“可他是我父亲。”

    竹生道:“正为了让你们长长久久的做父子,才要让他远离中枢。”

    元寿盯着饭碗,道:“我不信。”

    竹生道:“你只见到他作为父亲的一面。你不知道他作为一个人,拥有什么样的野心。因为有我在,他的野心尚可以被压制。但你还太年轻,我担心我不在了,父子之情,不足以压制他的野心。”

    元寿自竹生的话里听出了一股不详之意,他惊而抬头,道:“母皇,你、你怎会不在?”

    竹生道:“谁都不能陪谁一辈子,夫妻尚不能。父母就更不能。”

    元寿心惊胆颤。

    范相去后,短短几个月,他的母皇就像老了十岁,仿佛那些被拖延了的岁月一下子都扑到了她身上。

    元寿从小就知道母皇范相君臣相得,但他没想到,范相对母皇竟会重要到如此的地步。何止是他,盛日城又有谁能想得到,范相之逝,竟令女帝一夜白头。

    此时竹生说出这样的话,元寿一点也不想听,不敢听。他担忧的看着竹生,道:“母皇,你……”

    竹生的筷子一直慢慢的在玉瓷的粥碗中轻轻的搅动,偶尔才沾沾唇。

    那双筷子忽然停下,而后被搁在了筷枕上。

    “罢了。不装了。”竹生道。

    她转头看元寿,道:“你其实早现了,是不是?”

    元寿犹豫一下,点点头,终于问:“母皇,你……真的是神女临世吗?”他其实很久之前就现了,他的母皇几乎已经不再进食,每天陪他用饭,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竹生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已经脱去了孩童的模样,长成了俊秀少年。他出生在帝王之家,师从当世大儒,却并没有许多兄弟来与他争夺大位,没有经历过历史上许多帝王之家都有的黑暗面。这使得他心性相对单纯,作为一个少年,没有什么不好,作为一个太子,却不免有些天真。

    竹生凝视了他许久,终于道:“寿儿,你长大了,有许多事,母亲想让你知道。”

    那天晚上,竹生告诉了元寿许多,关于大小九寰,关于修炼,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元寿离开竹生寝宫的时候,精神都是恍惚的。

    但年轻的好处就是,他们的思想尚未定型,尚未被固化,相对于成年人,他们的接受能力更强。元寿一时受了刺激,过了些天,也慢慢的能接受了。

    那之后,竹生便带着元寿上朝,凡政务,都手把手的教导他。元寿十岁起便在书房旁听,到真正能允许他参与政务,竟毫无障碍。

    竹生都感慨:“比起我,你才是做皇帝的料。”

    元寿却很是不安,因为他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范深去后两年,竹生开始称病,令太子监国。

    元寿劈手夺过那张圣旨,噔噔噔的就跑去了竹生寝宫。

    “母皇,你到底想干什么?”元寿质问。他的母皇,明明身体康健得很,称的什么病!

    竹生却很平静,她道:“我想要放手。”

    太子没能说服女帝,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太子监国一年,国泰民安,唯相以年老致仕。官场上论资排辈,该副相中资历最老的那位成为相。范翎,终于走到了丞相的位子上。此时,再无大小范相之说,但说“范相”,指的就是女相范翎。

    同一年,范深生前大力推行的科举考试,已经进行到第四届,这一届,澎国终于有了第一位女状元。为了她,许久不上朝的女帝都亲自登朝。

    女帝,女相,女状元,相映生辉。

    元寿也为这场面感到兴奋,回到后宫,他还拉着竹生,与她讲这次殿试中的种种和他取人的心得。

    竹生认真的听着,而后道:“很好,你长大了。”

    元寿的话音戛然而止。

    这一年,女帝禅位,太子元寿登基。

    历史上禅位的皇帝不少,都有种种原因。那些“被”禅位的忽略不计,只说那些主动的、和平禅位的,往往都以上皇自居,大修宫室以荣养。但竹君从入主长宁宫,除了该有的修缮保养,就从来没在营建宫室上花过钱。

    被丞相们追问今后去处,竹君道:“已寻到一处清静之地静养,此地唯皇帝与丞相知悉。”

    那处“清静之地”,其实离盛日城极近,就是城西四十里之外的紫罗山。那里在许久之前就被圈为皇家禁地。只是紫罗山草木不盛,山石嶙峋。众人总觉得上皇隐居静养,自当选一处山清水秀风景极佳之地,被这个惯性思维误导着,谁也没想过竹君选的地方就是近在眼前的紫罗山。

    其实是,苍瞳已经替竹生走遍整片大6,却现整个大6都灵气稀薄,竟无一处洞天福地。则于竹生来说,选哪里就都是一样的了。

    二人于山中寻得一处环山秘谷,有一天然甬道相通。苍瞳将那甬道扩成通道,徒手挖出了山洞。秘谷之中,亦有林木花鸟,水潭小兽,风景其实还算不错,起码竹生自己是满意的。

    然而元寿来送,就只看到外面的岩石突兀,条件简陋。元寿伤心得泪水涟涟。

    “莫哭了。”竹生无奈道,“毛毛。”

    元寿已经许久不曾被叫过“毛毛”,闻言更是伤心。因竹生已经与他讲过,修真之人一旦进入闭关修炼的状态,便可忽略时间的流逝。在宫中,他都见过竹生修炼起来数日不停,就如同长年累月坐在她檐下的苍瞳一般,宛如雕塑。

    “母皇……”他流泪道,“母皇何时才会出关?”

    “我也不知道。”竹生道,“或许数年,或许数十年,也或许……就在修炼过程中意外陨落。”

    这意味着,今日一别,可能便是一生。元寿泪落如雨。

    “毛毛。”竹生摸摸他的头,“你长大了,已经是合格的君王。寻人人家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当了爹。但我还是希望你再等一二年,待你觉得自己更成熟些,再寻一个合适的妻子。”

    元寿道:“儿臣明白。”

    竹生顿了顿,道:“旁的都嘱咐过你,我也不再重复了。只一件,定国公此生,不可调他入中枢。切记,切记。”

    元寿垂落泪,良久,才道:“是。”

    竹生转向范翎,两人四目相交,几十年的岁月在眼前流过。当年巧笑嫣然的小姑娘,如今头花白,却威仪凛然。

    竹生与范翎握住彼此的手,这是几十年的挚友,彼此间已不需再多说。

    “交给你了。”竹生道。

    心性坚毅如范翎,亦忍不住落泪,问道:“可还有再见之时?”范翎也已经知道了许多事。

    竹生却道:“未知。”

    竹生与二人道别,看了看他们,终于转身,将红尘一切丢在身后,消失在幽暗的甬道中。

    元寿忍不住踏上一步,苍瞳却上前一步,挡住了洞口,道:“退。”

    范翎拉着元寿退了十余丈。苍瞳却依然道:“退。”范翎便拉着元寿再退,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苍瞳忽然消失了身形,几息之后,巨石从天而落,出轰隆巨响。尘土飞扬,碎石飞溅。范翎和元寿退得这么远,依然被崩得脸疼。

    待尘土落定,那洞口已被巨石堵死,一丝缝隙都没留下。除非竹生自己从里面出来,否则,外面的人想去寻她,再无可能。

    元寿悲从中来,扑在巨石上恸哭。

    苍瞳在巨石前盘膝趺坐,闭上了眼睛,不动如岩。

    一个月后,元寿忍不住悄悄来探。巨石依旧,苍瞳的头上肩上已经落了厚厚的尘土,显是未曾动过。

    元寿掏出帕子,想帮他掸去尘土,却弄得尘土飞扬,呛得自己直咳嗽。苍瞳却仿佛石雕,没有生命。

    第二个月再来,尘土愈厚。其后数月,亦是如此。元寿站在他身前,默然许久,终于接受与竹生或许再不能相见这件事。

    而后他不再来得如此频繁,或数月,或一年。每来,都要在苍瞳身边坐一会儿,与他说说话。

    有时候是政务上的烦恼,有时候是国中有了什么值得庆贺之事。

    有一年,他来了,对苍瞳道:“苍瞳叔叔,我大婚了。”

    再有一次,他来了,告诉苍瞳:“苍瞳叔叔,我做父亲了。”

    但是苍瞳从来都没给过他回应。他的身上积满了尘土,那些尘土渐渐掩去了他的眉眼口鼻,有藤蔓开始往他身上缠绕。

    有一回元寿隔的时间有点长,再来时,竟没找到苍瞳。找了许久,才现一块他以为是缠满了藤蔓的“岩石”就是他的苍瞳叔叔。

    他站在那里,恻然。

    而后离去。

    阳光照到巨岩上,自东到西,周而复始。

    藤蔓和苔藓悄悄的爬,慢慢爬满了巨岩。飞鸟衔来的种子芽成了小树,野草生长得旺盛,甚至有兔子在附近做了窝,产下了一窝又一窝的小兔。

    时光流动,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