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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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

    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东辕门外的一座酒楼上。

    柔嘉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居高临下的眺望安抚使司,静静的发着呆。两个小厮站在旁边,面面相觑,简直无法想象柔嘉县主这样的人物,也有发呆的时候。

    那日清河郡主与狄咏离京,她便一路尾随,出城时遇到斗酒的,趁着混乱之际,柔嘉便溜进清河的马车之中,泪眼汪汪的央求,清河拗她不过,又被她哭得心软,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这姐妹二人合谋,竟连狄咏也瞒了过去,竟教柔嘉一路无声无息的跟到了陕西。

    才到长安,便因为赶上神卫营要前往平夏城,缺少得力之人护送,狄咏头脑发热,竟然主动请缨,结果石越顺水推舟便送他上了前线。又替清河郡主在安抚使司衙门附近觅了座宅院住下来。从此以后,柔嘉无所顾忌,越发的无法无天起来。只不过清河郡主毕竟还知道深浅,每天只是拘束着柔嘉,和她形影不离,不出她出府。

    京师之中,邺国公赵宗汉的宝贝女儿忽然失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还不敢声张叫宫中知晓,只是偷偷找人寻找,哪里会料得到,柔嘉胆大包天,竟然会私跑到千里之外的长安?

    这一日,禁不住柔嘉百般央求,清河终于松口,让柔嘉带了两个靠得住的家人,出来逛一次街。那料得到柔嘉天性便要生事,这却是无可奈何的事,便只逛一次街,自也能生出许多事来!

    这时柔嘉捉弄完卫棠,心满意足,便决定去看看石越。不料到了安抚使司衙门之前,却又情怯起来,一时患得患失,思前顾后,踌躇半晌,方又转到这酒楼之上,发起呆来。

    两个小厮只见柔嘉托腮远眺,脸上神色一会娇羞不可胜色,一会又秀眉微蹙,忽尔微笑,忽尔叹气,目目相觑,竟是看呆了。

    店小二却更是纳闷,见这三人上了楼内,找了个好位置,忙跟上来侍侯了,不料哈着腰站了半晌,却见这三人也不肯点菜要茶,只是顾着发呆,也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过了盏茶的功夫,店小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呦喝,高声问道:“这位官人要点啥?小店有……”

    柔嘉满脑子的绮思,不料被店小二打断,心下着恼,瞪了店小二一眼,也不待他唱菜名,便开口说道:“我要一碟煎卧鸟、一碟燕鱼、一碟酒醋蹄酥片生豆腐、一碟酒炊淮白鱼,再来一壶甘露酒,各色果子点心。”

    那店小二顿时愣住了,那甘露酒与各色果子点心倒也罢了,但那煎卧鸟、燕鱼、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酒炊淮白鱼,这些菜号他连名字都不曾听过,如何做得出来?他哪里知道柔嘉是故意为难,要的菜根本就是皇家的菜单里面的,既便是在汴京城,能立马做出来的酒楼,也是屈指可数。当下只好陪着笑说道:“这位官人,这些菜太稀罕,实非小店所能办……”

    柔嘉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既然办不了,你还敢在此呦喝?”

    “是,是!”店小二陪着笑脸,却不肯走。

    柔嘉却也无心捣乱,略出了口气,便喝道:“看着你店里干净好看的,无论什么,各点了上来便是。”

    “好咧!”店小二这才答应着,兴高采烈的去了。

    柔嘉别转头来,再次把目光投入安抚使司衙门,望着那进进出出的官员,来来往往的马车——那些人凭什么可以自由的出进这里?想到此处,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心中竟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羡慕之意。

    长安城西,卫家。

    “多出两千贯钱倒没什么关系。”卫洧轻轻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但,你没听错,那个小子果真敢直呼石越的名讳?”

    “是,我听得清清楚楚。”卫棠本心实不愿教父亲知道这事,以免责骂,但是三千贯的巨款,而且自己是连马都抵押了出去,这种事,无论如何,也是隐瞒不住。只得一回家,便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

    “那么此人和石越渊源不浅。”卫洧轻轻说了句,“守德,你去查查这个小子的来历。这么招摇,不怕会查不到。”他后半句,却是对一旁叉手站立的管家说的。

    “是。”管家答的简短,显示不认为这是一桩难事“且不必轻举妄动,先弄清楚再说。”

    “是。”管家依然答得简短,答完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棠儿,你也出去吧。”

    “是。”卫棠正巴不得离开,一听父亲发话,如蒙大赦,立时便匆匆退了出去。

    卫洧目送卫棠离去,不禁摇了摇头,叹道:“有儿如此,只怕非卫家之福。”

    “大哥何必太苛求,棠儿素来聪明……”卫洧的弟弟卫濮笑着安慰道。他的女儿,便是赵颢的王妃。

    “哎!”卫洧叹了口气,道:“老三,你知道目下的形势么?大宋朝一百余年,为什么无数的世家破败,我们卫家反而越来越兴盛?”

    “因为我们卫家,从来没有处在风尖浪口。子孙也懂得谨守家业。”

    “不错,但其中却也有另一层缘故——那便是因为我们卫家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资格处在风尖浪口之上。想要明哲保身并不为难。”卫洧吹了吹茶花,端起来想喝,却又终于放下,继续说道:“可是这创业难,守业更难。子孙不肖,本是世家子弟常有之事。纵然治家严谨,子孙孝悌本份,却也还有许多的风浪。树大招风,业大招忌,稍有不慎,便易结仇。如果位置太高,便易卷入争权夺利的旋涡当中。赢了自然得意,一旦败了,便要将百年家业,尽皆毁于一旦。”

    卫濮静静的听着,默不作声。长兄如父,他眼下的爵位虽然高于卫洧,更有女儿贵为王妃,但是卫洧却是嫡长子,一族之长,因此在家中的地位与权威,完全是无可置疑的。

    “而眼下,我们卫家,却已经是身不由己了。”卫洧的声音中似有叹息之意,轻轻说道:“而且想要不卷入其中,也已不可得。这是一场豪博,赢了的话,我们卫家就会出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而若是事败输了——就算乐观的考虑,卫家也算是彻底完了。因此,咱们每一步都要谨慎。唉,此事赌得太大,如果可以不卷入,我一定不会卷入。但是李道士来我家的那天起,我们就身不由己了,因此,我也不敢求赢,只求不要输得太惨。”

    “为什么?”卫濮却没明白为何大哥一次说这许多话,竟有些不解的问道。

    “三弟你想,咱们若是赢了,其实得的也不过是个虚名。本朝的外戚,有几个是能出头的?而眼下,我们家资,还不够富么?因此便是赢了,也不过在富后面再加个‘贵’字罢了。教外人看了艳羡,不过是个虚名儿。可若是输了,那可就是族灭之罪!”卫洧的手指一边轻轻叩着桌子,一边苦笑道:“但是我们家与昌王,已经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了。昌王真要有事,随便一个县令,就能让我们家败家。更不用说那个姓李的道士此时还牢牢握着我们的把柄,如果他捅出去,说我们家与高遵裕一道私贩禁物给吐蕃、西夏,再运私盐入境,你我只怕也免不了充军到凌牙门去。”

    卫濮静默了一会,叹息道:“在这个当口,若是棠儿能帮得上忙,也要好许多。大哥,依我看来,李道士让我们做的事,也并算得太难。”

    卫洧冷笑道:“不算得太难?石越是那么好对付的人么?我已经听到风声,说他正在悄悄的查蓝家——以咱们与蓝家的关系,一旦蓝家当真事发,自免不了要攀扯上咱们家。本来我们若老老实实的韬光隐晦,或许还能避过他的注意。但如今,却是让我们来大出风头,明摆着……”卫洧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过了一会,才又道:“我想了几天,觉得眼下之计,还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先要去假意和石越站在一边。但是你是外戚,我却是人人都知道我反对石越的,眼下竟是你我二人都无法出头……老二和老四又在外地做官,一时间竟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卫濮轻轻的道:“大哥所言甚是,但正如大哥所说,以咱们与蓝家的关系,一当蓝家事泄,咱们纵然韬晦,只怕也躲不过去。事已至此,依李道士所言也不失为良策。至于人选……”他沉吟良久,又道:“大哥,依我之见,此事要行,终究还是离不了棠儿。”

    “他?”

    “休说别人咱们信不过。而棠儿呢,又终究是在白水潭书院读过书的……”

    卫洧苦笑,“话虽是如此,但是这件事如果告诉他,只怕我们卫家离灭门也就不远了。”知子莫若父,他对自己的儿子自然是非常了解。

    卫濮微微一笑,“大哥,此事倒也未必要全告诉他知晓……”

    ***西夏,石门峡。

    “你叫文焕?”李清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被俘的文焕,脸上却带着笑容,声音温和的问道:“武状元?!”

    文焕却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望着李清——他的铠甲早已被卸掉,此时仅穿着一件粗布衣裳,脸上的伤口犹在隐隐做痛。

    “我一向爱材,宋朝的武状元如若降了大夏,我保你尚公主,封侯爵!”李清又道。

    “呸!”文焕闻言,竟朝李清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大声骂道:“我堂堂华夏贵胃,岂会降夷狄,使祖宗蒙羞?事至此,有死而已。”

    “是吗?”李清掏出一块手帕,擦去痰迹,笑容不改,道:“好男儿!可赵宋官家却不值得你如此卖命。昔日狄武襄时,部下犯法,韩琦欲斩之,狄公前去求情,说道是:‘此好男儿,不可杀’。韩琦却谓:‘东华门外戴花游街的文状元,才是好男儿。几个武夫,算什么好男儿!’你虽然是武状元,在宋朝,只怕也称不得好男儿。”

    “哼!”文焕不语,只鄙夷的冷笑。

    “难道我说错了?”李清淡淡的反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谁还敢说忠烈祠供奉的,不是大宋的好男儿?!”文焕傲然道,“我只求速死,何必多言?”

    “一个死掉的武状元有何用处?”李清笑道:“人死之后,形神俱灭,哪有什么忠烈祠可入?人生如朝露,及时享受还来不及,焉能顾及死后?你年纪轻轻,一旦死去,世间一切都享受不到,妻儿老母,更是顿失依傍。若能降我,定要设法接你妻儿老母来大夏团聚,共享天伦富贵!”

    “何必狡言?天地之间,岂无神灵?你叛祖背宗,死后自无所依。我岂能与你相同?大丈夫行事,又多啰嗦什么?”文焕看李清的眼中,充满了不屑,倒似乎是他俘虏了李清一般。

    李清微微摇头,叹息道:“真是固执。既不肯降,来人!便将他推出去斩了!”

    “是!”几个武士一拥而上,押着文焕,便往帐外走去。

    大帐之外,牙旗猎猎飞扬,手执刀枪的西夏士卒,表情肃然有如万年之岩石,阳光从刀枪上反射出寒冷的光芒。一片肃杀之气。

    刀斧手将文焕绑在一根木桩之上,高高举起了大刀。

    在那一瞬间,文焕突然感觉到有点恐惧,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却立即感觉到羞耻,随即便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一道冰凉的刀锋从脖子上划过,文焕用极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缩头与呼叫的欲望。

    要象个英雄那样死去!

    然而,几分钟过去了。

    但那冰冷的刀锋终没有落在他的脖子上,文焕突然感觉自己的意识依然存在,那想象中的痛楚始终没有到来,他于是试探着睁开眼睛,却见李清笑吟吟的站在自己面前,手里端了一碗酒。

    “我忘记了一件事。”李清把酒递到文焕口边,看着文焕一口喝了,这才慢里斯条的说道:“我忘记我曾经派细作前往宋朝,散布谣言,说你文焕已经降夏了。”

    “你!”文焕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李清的声音却依然不紧不慢,悠悠的说道:“所以,如果我杀了你,你只怕也进不了忠烈祠。”

    “卑鄙!”

    “兵者,诡道也。”

    平夏城的战争,并没有停止。

    在李清的坚持下,西夏人停止了大规模的攻坚战,转而采取骚扰作战的方针,一方面,西夏的轻装骑兵与少得可怜的“水军”,每天监视着平夏城,只要宋军开始筑城,便开始进行攻击,宋军对此似乎显得束手无策,工程的进度开始大为减缓;而另一方面,西夏人派出一支骑兵,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进行穿插,袭击宋军的补给。

    李清的策略很快见效,宋军不得不派出重兵护卫补给线,双方经常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作战,宋军一次战斗的消耗,有时候比较运送的补给还多。但还算幸运的是,西夏军对于宋军那种可以在地底下突然爆炸的神秘武器一直摸不着头脑,更不用说找到对付它的办法,因此对攻击宋军的营寨,显得十分的谨慎。

    但既便是如此,宋军也已经十分的头痛。十几万大军久驻于外,每日白白消耗掉的国家的粮食与财富,对于国家的财政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噩梦!

    相对这种窘境来说,区区一个武状元降敌的谣言,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更何况,谣言并非只在大宋流传。

    在西夏境内,同样也有一个谣言开始在流传,起先只是在民间坊间,但渐渐的,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将信将疑,并不自觉的加入到散播谣言的行列之中。

    萧关。

    一座民宅之内。

    悬挂在窗户上的苇帘上,忽然发出急剧的咕咕声,与此相伴的,是鸟翅膀的拍击声。一个黑衣童子走到窗前,轻轻抓起鸽子,解下绑在鸽子脚上的小竹筒,走进房中。

    “怎么?”

    “李清造成的压力太大了。”黑衣童子将小竹筒递给职方馆陕西房知事,笑道:“我敢打赌,这信里又是在说李清。”

    “李清的战法很高明。他永远不正面接战,除非神锐军列着整齐的方阵来保护补给,否则便他总有得手的时候,因为战斗的地点与战斗的时间,都是由西夏军来决定。高遵裕和种谊头痛,自也在情理之中。”陕西房知事一面打开竹筒,取出一张小纸来,看完之后,便取出火折点燃。

    “但是李清也有压力,不是么?”黑衣童子笑道:“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谣言,说李清心怀故土,私通宋军,故意留情。西夏人几万大军,眼睁睁看着宋军在要害地带筑城,却不去拼命进攻,在西夏,也不是没有人怀疑的。”

    “梁乙埋首先便会怀疑。”

    “他昨天亲临萧关督战,李清也许离调回去不远了。”

    “该让他回去了。”陕西房知事搓了搓指节,淡淡地说道:“明天,找个富商,带一座座钟去贿赂梁乙埋的儿子,再送点东西给梁乙埋的爱妾。想办法,把李清调离前线。”

    “我会安排妥当的。”

    “一定要让李清明白,西夏人在猜忌他!”

    “我理会得。”黑衣童子笑道,“只不过李清走后,无论是梁乙埋还是梁乙逋领兵,都不过是白白的成全了高遵裕那厮的威名,咳,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从何时变得如此恶毒了?”略带嘲讽的笑声,在房间之内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