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日的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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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心素走在街头。

    二十七岁的她,穿着一身得体合身的职业套装,长发及肩,依然年轻,依然清秀,气质温文淡雅,但是,眼眸中的沉静如无波古井,是她这个年龄所少有的。

    她慢慢走着,对身边驶过的揽客的出租车跟公交车没什么反应,她微微扬眉看向不远处的那个街口,然后她低头,若有所思。刚才那个公司的财务主管一边整理着桌上的文件一边头也不抬地跟她说什么?

    “对不起关小姐,你知道的,我们公司最近人事变动,有关这份合同我必须要请示下我们老总后才能给你答复,请你谅解。”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以前每次看到她的身影在楼下出现,无论手头的事情有多么重要,都会匆匆忙忙热情万分地迎将出来,没有一次例外。

    关心素眯起眼,看向那个似乎永远都光彩耀目的霓虹灯。她记得自己的简短回覆,同样公事公办而不失礼貌地:“好。”职场就是这样现实,她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可以适应。

    事实上,一段时间以来,她需要适应的,远远不止于此。

    回到公司里的财务部,她刚进门,助理小妹方亭正在接电话,一见到她,扬起听筒:“关姊,电话。”关心素走过去,接过话筒,礼貌地:“喂――”电话那头传来她极其不愿意听到的一个声音:“心素,你好,我是简庭涛。”

    关心素顿时冷下脸,也冷下声音:“简先生,请叫我关心素。”心素这两个字不是电话对面的那个人所能叫得的,尤其是当下。

    助理小妹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关心素瞥了她一眼,她有些做贼心虚地飞快闪到一旁,装模作样地理着手边的东西。但耳朵还是时时刻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电话那边似是不以为意又略带讥嘲地笑了一下,顿了顿,声音依然无限嘲讽:“这,有区别吗?”

    关心素不自觉地用手指轻声叩叩桌面:“简先生,很抱歉,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我是一个甘为五斗米折腰的市井小民,不比你简先生财大气粗,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如果没什么公事的话,对不起,恕我不能奉陪。”说完,毫不犹豫地就要挂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调仿佛依然很轻松,丝毫不受影响,语气平常得出乎关心素的预料:“关心素小姐,谁说我不是为了公事找你?”似是有意在跟她耗时间。

    关心素实在厌烦,按捺下心头的些微烦躁:“有话请快说,我还有报表要看,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知趣的话最好立马挂断,从此不要再来烦她。

    那边的声音顿时也正经起来,一字一句地:“关心素,周五,也就是明天下午五点半,我来公司接你,你打扮一下,”那边的声音有意顿了顿,好像是给时间让她消化这个讯息,“我妈过六十大寿,她希望你能来。”某个字被他特意强调。

    关心素微微冷笑,淡淡地:“简先生,你是不是拨错电话找错人了?”她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你确定你要找的人姓关而不是姓叶?

    简庭涛今天心情听上去似乎不错,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也丝毫不理会她的略带讥讽,不紧不慢地:“没有错,你们邱总也要出席,他还要跟我谈一个合作项目,你这个财务部经理,自然必须在场。”他的口气依然轻松自若,“我想,他一会儿会跟你说的,我只不过是提前跟你打个招呼。”话里话外似乎还有一丝丝“你应该感谢我”的意味。

    绝对是公报私仇!

    于是,关心素也摆出一副扑克面孔,这个年头,这套公事公办的架势,任谁都会:“既然如此,明天下午我和邱总一起去就可以了,不用劳烦简先生大驾。”语气中不无讽刺。他来接她?过去那一两年来,她好像从无此等好命吧!

    简庭涛极其难得地,颇有耐性地依旧自动忽略她拒绝的话语:“我妈很想你,让我明天提前来接你,带你去买几件衣服,打扮得漂亮点,让她老人家也开心开心。”

    关心素这下再也按捺不住了。人不能自说自话到这个地步。只见她对着电话那头略带嘲讽地:“简庭涛,如果你没有健忘的话,四个月前,我已经下堂求去了,目前的身份只是一个生活简单的小职员,跟你们财大势大的简氏家族一无瓜葛,二无牵连,这种温馨的家常话,麻烦你在拨电话的时候认清楚对象之后再说!”

    啪地一声,挂上电话。心里极其痛快。这些天来萦绕在心头的那口浊气,总算稍有纾缓。

    她一瞥,助理小妹方亭正有些惊讶,又有些崇拜地看着她。她摔电话的对象,可是连公司里一言九鼎的邱总都不敢得罪的人物啊。况且,众所周知的,还是她那个新近重又被列为钻石王老五的前夫简庭涛。

    说起来,简氏在T市不算顶顶有名的企业,规模其实也并无外人想像中那么庞大,在家族企业引入职业经理人的转型之旅中,简氏家族成员的真实权利实际上也较从前稍稍有限,之所以知名度极其不俗家喻户晓,主要在于它的灵魂人物贾月铭政商两界通吃的高超本领所使然。

    所以说,在现代企业制度转型过程中,家族企业代言人这一身份是非常重要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

    有这样至少衣食高枕无忧的家庭背景,有着接掌简氏后越来越出色的工作业绩,再加上他的个人魅力,如同拆开来看平平无奇却偏偏调适配合得宜黄金分割得恰到好处的五官,可以发挥超乎想像的最大价值。

    再说,离婚算什么,这个年头,失婚女人如同隔夜豆腐渣,而脱离了围城藩篱的男人,则如假包换是一支娇滴滴含苞待放的蓝色妖姬。

    这就是如假包换的现实。

    于是,方亭有些战战兢兢地怕被殃及池鱼:“关姊――”

    关心素安抚地冲她笑笑:“亭亭,麻烦你,去帮我泡杯咖啡。”

    方亭极其迅速地,如释重负地端起杯子,冲了出去。

    下班后,关心素去超市买了一些吃的用的,大包小包地拎回到她那套小公寓里。公寓虽小,五脏俱全,布置得很是精巧,这是四个月前,她拿出简庭涛给的遣散费中的一部分购置的。这是她应得的,她拿得十分的心安理得。她没有学迈克尔·道格拉斯的前妻,以男方有重大过失为由,分走他一半家财,算他幸运。

    她一向潇洒达观,就算四个月前,遭遇于她而言如泰山崩顶般的重大事件时,亦是如此。想当初,在她和简庭涛一起去办离婚手续的时候,她一脸的气定神闲,反倒是简庭涛,一脸的郁卒和恼怒,倒叫那个虽然对她不甚了解,但是对简家的财力和简庭涛历来的秉性非常了解的资深大律师王清仁先生,用很是锐利和带着些微诧异的眼神,一连瞥了她数眼。

    她当时装作没看见,只是心头冷哼了数声,大学里将近四年,再加上毕业后六年,堪堪十年的爱情,即便无甚惊天动地,但也算是细水长流,且称得上是当年无数T大学弟学妹们口耳相传的一段佳话,到头来还不是抵不过一朝变心。古人似乎说过,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只怕左思量右思量,就唯恐忘得不够快!

    关心素走进家中那个小巧温馨的客厅,将买回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按秩序归置好,然后,将菜拎到厨房,打算好好慰劳一下自己的胃。受素来爱享受生活的老爸关定秋先生影响,她一向酷爱钻研美食,手艺之精比起名厨方太也不遑多让,在简家待了三年,简家大厨的手艺更是让她的胃益发挑剔。因此,最近以来,下意识地她对食谱十二万分地有钻研精神。

    今天,她买齐了原料,打算做一道雪球明虾,好久没吃过了,有些食指大动。

    刚将菜下锅,电话铃声就开始响了,她有些无奈,这就是独居的坏处,想找个替死鬼都找不到。她下定决心,过两天,一定要把如枫这个小丫头拐过来,跟她一起住。

    有心不听,但电话铃声一直锲而不舍,她十分无奈,只得熄了火,走到客厅,多半是她那个对她永远恨铁不成钢的老爸吧。当初死活不同意她嫁给简庭涛,并扬言跟她断绝一切关系,而嗣后果真也一诺千金的关定秋先生,却在心素平静地签字离婚,并不声不响地搬出简家后,嘴硬心软地时不时地打电话或亲自登门来关心一下这个当年扬言永不再见的不孝女。在彼此都有空时,还会不时拉她出去品品茶,聊聊天。

    或许,这就是血浓于水吧。

    有时想想,向来倔犟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素不免黯然。桃李满天下且精通易学的关定秋先生当年的预言的确很准:你们不适合。毕竟,知女莫若父。

    现如今,她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心素微喟,随手接起电话,刚喂了一声,一听到电话那端的声音,就眉头紧蹙。不是她想象中的色厉内荏的老爸,而是阴魂不散的简庭涛,她的前夫。简氏集团的总裁,T市标志性企业的掌舵人。也是这四个月来,自称是奉严母之命经常明为关心,实质时不时冷嘲热讽地对她当初提出离婚之举进行言语打击的前度刘郎。

    以他多年来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智慧跟谈吐,对付她一个小小职员实在是大材小用,也直到此时,关心素才发现,原来,一旦情逝,掩藏在底下的现实跟冷酷更教人震撼。

    所以,她通常只是挑挑眉,不为所动地直接挂断电话。以她对出身高贵的简庭涛的了解,当然知道,此次她的所作所为算是踩到了他高傲的尾巴,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她能体谅,所以不计较,也懒得去计较。

    所以说,穷尽她十年时间,她唯一的收获就是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简庭涛,根本跟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从未走进过彼此的内心世界。走到这一步,她何尝不是疏失过错多多。

    她头微侧,心底又是一黯。

    真不知当初年少无知的她哪根筋搭错了,亦或是眼睛被什么东西完全蒙蔽了,才会曾经一度摒弃成见地认为他是一个深情儒雅,而且绝无公害的超级好男人。现在的她,极其清醒,于是,她简单说了一句:“打错了。”

    连客气话都欠奉一句,又是啪地一声,直接挂断。

    简庭涛微愣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嘟的挂断音。

    这个无可理喻的女人,今天已经是二度干脆利落地挂断他电话了。

    也是这四个月来第六十七次干脆利落地挂断他的电话。

    若不是生怕回去之后实在无法向盛威犹存的老母交代,若不是……他堂堂简氏集团的总裁,何至于沦落至斯,去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公司里的一个同样微不足道的小职员的脸色?

    更何况,这个关心素还……

    他微微不耐地蹙起眉。

    从他念大三,她念大一那年,顺理成章地和无数对校园情侣一样,即算谈婚论嫁时,除了关心素小姐那位鳏居多年的老爸,T大中文系资深老教授,学界泰斗关定秋先生螳臂挡车般,象征性阻拦了一下,而以男方这边的财势其实更有理由应该讲究门当户对的简氏大家族,倒是自始至终,从无异议。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当时尚显稚嫩,性格孤僻,对人际关系也素无研究的关心素小姐,不通任何人情事故,却不经意中,居然将彼时还牢牢掌控简氏公司大权的简夫人贾月铭那颗阅人无数,挑剔异常的心一举收服,短短时间内,两人关系竟然就一日千里地相处得不是母女,胜似母女,于是,自打关心素大学毕业以来,贾老夫人就一叠连声地催着儿子赶快娶关心素过门,好在卸下公司重担的同时,更多得一个女儿陪伴,以慰老怀寂寞。

    终于在三年前,简庭涛,如母所愿,娶得关心素小姐作简家妇。

    他直到现在都有些纳闷,真不知道这个叫作关心素的比九头牛加在一起还要固执得多的小女人,给他老妈吃了什么迷魂药,一贯见多识广的简氏家族的贾母贾老夫人,还就死死地认准她这个业已下堂一鞠躬的前任儿媳了。因此,这四个月来,从没给过他任何好脸色,无数次地,威逼他去向关心素解释并赔罪。赔罪?他心中冷哼数声,在他简庭涛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这两个字!!

    他打小固执己见,刚愎自用,从他记事时候开始,听到最多的话就是祖母头疼万分的轻呼声:“庭涛――”因为,他总是在闯祸淘气,总是在挑战一些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总是在挑战老祖母的心脏强度,譬如三岁那年将祖父心爱的猫丢进游泳池,五岁那年独自出门遛上天镇山玩了一整天,十岁那年偷开家里的汽车差点出意外,十五岁那年抱不平打群架被关到拘留所,等等等等。

    他永远是贾月铭又爱又痛,矛盾重重的不孝子。

    经过半年来的母子冷战,直至昨天,贾老夫人的脸色才稍有缓和,仿佛让他将功赎罪般,吩咐他明天一定要带关心素回家给她祝寿。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于是,他这个火山不孝子就要受到这个自离婚那刻起就打算从此相逢只作不相识的女人的一再羞辱。

    半晌之后,简庭涛仍然瞪着话筒,有些火大地将听筒重重地放归原处。

    他心底这四个月来或明或暗摇曳的那簇火焰,仿佛一瞬间被挑起,燃成熊熊烈焰,夹杂着往日的种种不平,猜忌,愤恨,伤痛,烧得他几乎失去理智。

    好吧,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倒要看看你这个关心素要摆谱到何时!

    于是,他阴沉着脸,拿起西装外套和车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径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