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歌的行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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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小时后,当关心素很悠闲地坐在那张小小的玻璃餐桌旁,一边看报纸,一边品茗着很美味的明虾时,门铃响了。

    很悠扬的SHININGFRIENDS的音乐,她特别定制的。

    会是谁?

    她放下筷子,走到门口那个小小的对讲机显示屏旁,上面是一张微微不耐的脸。她一度十分熟悉,近来却很感陌生的那张脸,简庭涛。

    她有几分意外。

    因为屈指一算,尽管时时电话联络,这四个月来,简先生从未跟她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从来也不。

    说起来也奇怪,尚未仳离的时候,她的世界其实很狭窄,狭窄到仿佛只有一份外人看来毫无价值可以忽略的职业,不值一提的小小爱好,偶尔的三五好友聊天,还有一个非常非常忙碌的老公,忙碌到连一份只有细微缺口的家庭生活也给得不够完整,围城中的她,永远在一个人冲锋陷阵。有的时候,独守空房的她不免苦笑,如果不是遇到简庭涛,如果自私一点去想,如果……或许,哪怕她单身一人,也可以过得更快乐些。所以,彼时更年轻的她站在总经理办公室里,不顾对方讶异无比困惑之至的脸色,不知天高地厚地:“我资历还浅,很多事情都不懂,能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已经不容易,这个位置,对不起邱总,我做不来。”

    放在现在,她已经稳稳当当升任财务主管的位置,却仍动辄不无自嘲。

    在短短三年的婚姻生活中,有着贾月铭那样强势的婆婆,简庭涛这样出色的丈夫,她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挫败和沮丧。无论她怎样努力,也只是一个附庸。她何尝不喜欢顺风顺水,却始终不能适应被贴上标签完全没有自我的生活,而苦苦支撑着她的那份感情,却突然间,毫无预警地完全消弭,她跌得有多重,只有自己知道。

    而如今,她走出了那座围城,回头望去,仿佛才突然看到婚姻生活以外的那个她从来没有看清楚过的简庭涛。报纸上,电视中,口耳交传下,她不免有几分恍惚,不可置信。

    那个人,刚愎果敢,雷厉风行,仿佛遥远的陌生人。原来,那才是真实的他。

    她傻。

    关心素略略低头,对简庭涛的来意洞若烛火。只可惜,现时的她,与简家已无任何关系,至于一度视她若女的贾老夫人,不论明天是否出席寿筵,她都会记得请速递公司送一份礼物过去。

    毕竟,相处一场,说没有感情,显然是假的。当年的贾老夫人,见的场面人听的场面话实在太多,以至于得福不知地产生些许逆反心理,而当时尚且年少的关心素小姐,打小就饱受关定秋先生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熏陶,书香扑鼻书虫遍身,说到逢迎奉承,对不住,那是半窍也不通,这种若是嫁入寻常百姓家,显然会被公婆冷落嫌弃至死的异常脾性,偏偏对了贾月铭的胃口,她要的就是这样能和她谈谈诗词,听听戏曲,聊聊心情的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子,当年迫于父母压力,再加上丈夫乃一介文弱书生,不得已挑起家族重担的她,虽然满怀琴棋书画诗酒花的诗意梦想,但为现实所迫,虽不至于沦落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黄脸婆境地,但是,毕竟和自己所期盼的相距越来越远了。没想到老来居然还能得此瑰宝,陪她话说从头,重拾梦想,不禁令她老怀大慰。

    并且,贾老夫人以其一贯的武断认为,关心素小姐,是她那个执拗异常也让她头痛异常的独生子此生以来做的唯一一次正确选择。但是,不曾料到,好梦易碎,这两人不声不响地,生米已成熟饭后,才通知她,说已签字仳离,她当时气得,直差点没背过气去。

    但是,见惯风浪的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因此,她不惜摆出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架势,威逼儿子就范,去敦请他的前妻起驾前来。

    显然,简庭涛绝没有自己老母的一贯雅量,只见他一边略显烦躁地扯了一把领带,一边一刻不停地揿着门铃。

    他是缺席了一个会才出来的,这一点,当他一气呵成阴沉着脸直接下到B1楼层,发动车,拐上快车道,到了这栋楼下才想起来。

    他随即拨了个电话回去通知自己的秘书:“会议改期。”扔下电话,他心头一阵莫名的烦躁。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不止一次这样烦躁。他知道,公司中层已经越来越把踏上十八楼当作一个畏途。三人成虎。

    籍着这个摁铃动作,他需要发泄。

    所以,即便是如此悠扬动听的音乐,在他如此的荼毒下,也难免有歌不成歌,调不成调之嫌。

    关心素挑挑眉,继续返身,回坐到餐桌旁,悉心品味着明虾的鲜嫩,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想,最好赶快摁坏,改天她再去定制一个佛心大悲咒的门铃声,也好籍此阴阳相隔地避开小人。从离婚签字那刻起,以她对简庭涛的一贯了解,她就心中有数,此事恐怕不易善罢。

    果然,片刻之后,门外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关心素,需不需要我一个一个去揿你邻居的门铃,请他们来帮我敲门?”他就吃准了她一定会在家,口气里十分笃定,还略带嘲讽。

    心素再次挑挑眉,继续稳如泰山。这种伎俩,她念大一那年,他已经充分施展过,现在的关心素,已远非昔日吴下阿蒙,可以做到完完全全地不为所动,所以,鉴于现今社会资源紧缺,他最好还是能省则省吧。

    门外有片刻寂静。

    正当心素以为简庭涛已经冲冠一怒大步流星地离去,正悠闲自得地给自己盛了一碗奶油蘑菇浓汤之际,门外又传来极其冷静的声音:“喂,110吗,我是XX路XX大厦1203室户主,我钥匙掉了,现在在门外,但是我怕我太太在家会出状况,你们能不能尽快――”

    心素手中汤勺一颤,滑落在碗中,她带有几分恼怒地,盯着那扇门,仿佛要透过那扇门看穿门外的那个人。这个简庭涛,还是和十年前一样疯狂,不,怕是比十年前疯得还要厉害!

    看来,以她对这个简庭涛十年来细水长流般的经验性认知,仍不足以解释此人当下的异常之举。她眼下还没有成为明日早新闻里社会版新闻事件女主角的这份心理准备,且完完全全的,实属飞来横祸,无妄之灾。尽管她不无恶意地,很想让声名显赫的简氏集团的简总裁出现在经济版以外的报纸新闻头条。

    毕竟,这个年头,任谁都有私心,都知道先保自己要紧,她自然概莫能外。

    于是,她走到门边,拉开里面那道雕花的桃木门,再拉开防盗门上的那扇小窗,隔着防盗门淡淡地对着外面:“不必了,我还活着,多谢费心。”

    只见简庭涛早有预料一般,对着手机彼端很有礼貌地:“没事了,门已经开了,谢谢。”尔后,自若地用修长的手指啪地一声合上手机,不紧不慢地盯着她:“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连防盗门也不开?”

    说着,还用手指叩叩那道显然十分坚实,遍身上下应该不下二十个锁点的名牌防盗门,语气中仍带有些许嘲弄。

    关心素不由心头一阵火起,面前的这个男人简直无可理喻,犯错的是他,有意挑衅的是他,阴魂不散的,还是他,而她这个受害者从头到尾,倒如同见不得光的阴沟里的小老鼠般,被一路苦苦相逼,就差没被勒令以死谢罪。

    从当初的追逐,到后来的放弃,再到现在,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自己起舞就好,她绝无兴趣奉陪!因此,她口气也不善地:“对不起,蓬门小户家教不严,从来不识礼数,有话请快讲,讲完请快离开,电梯就在那边,恕不远送。”

    简庭涛一如十年前,丝毫不为所动,下巴微抬,眼睛微眯,锐利地往心素身后瞥了一眼:“你这么怕我进去,难不成里面……”话虽未说完,隐喻之意昭然若揭。心素同样不为所动,只是淡然一笑:“是又怎样?”自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以来,两人就已经既不羡鸳鸯也不羡仙地成为路人,如今,她肯拨冗跟这个路人闲谈,实在算是大大有违本意。于是,她有几分不耐烦地继续原先话题:“有话请――”

    简庭涛只当没听见,又拨通电话,简单地对着话筒那端:“你上来吧。”心素有些微诧异,这个简庭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简先生倒是气定神闲地合上手机后,就闲闲抱着胳臂,伫立在门外,耐心等待。

    心素心里冷哼了一声,她倒也想看看他在她家门外等什么。

    不一会儿,一个模样干练,面色黧黑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电梯口,他朝简庭涛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又朝心素瞥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工具,叮叮当当开始开锁。心素大骇,连忙隔着门叫道:“喂――这是我家,你……你……你想干什么?”那个中年男子只是又瞥了她一眼,眼里似乎还带着十二分的不赞同和不屑,然后,一声不吭地继续捣鼓着开锁。简庭涛如旁观者一般,负手而立,悠闲自得地站着,间或欣赏一下心素的气极败坏。以那个中年男子娴熟的手艺,门不一会儿就开了,几乎是同一时间,简庭涛的半个身子就进来了,并迅速地递给那个男子一张大钞。

    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接过去,并未道谢,而是冲着心素不甚友好地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动不动一跟老公生气就把他关在门外,”然后,往电梯方向走,似是咕哝了一句,恨恨地仍不解气般地,“怎么脾气跟我老婆一样大,现在的女人,不打不行――”

    心素先是被他的那句话气得有些头昏,待到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已经径自走到室内的那个身影时,更是气得怒火上扬。因为简庭涛已经俨然如狮王巡视领地一般,极其迅捷地打开了她那两室一厅的所有房门,一间一间地仔细搜索着,紧接着又降尊纾贵地返回客厅,坐到了她那个小小的仙人掌形状的休闲沙发上,还十分自如地伸长双腿,然后,打量着她桌上的两菜一汤的简单饭菜。

    再然后,似是十分十分不赞同地瞥了她一眼。

    心素冷眼旁观着,直至眼看着简庭涛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安心要客随主便,因此,她也就按捺下心中的恼怒和不耐烦,当他是透明,继续回到桌旁,目不斜视地,同样安心地吃着自己尚未吃完的饭菜。

    简庭涛也不开口,低头想着什么,一时间,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僵持着。

    直至心素将碗筷拿去厨房冲洗干净,将桌面收拾好,再给自己泡了杯三年前业已成为她继母的萧珊阿姨前一阵子送来的上等花茶,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轻啜了一口后,简庭涛才终于抬起头,轻轻开口:“心素――”

    关心素眉头微蹙,随即舒展,算了,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反正对她而言,半分损失也无。见她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简庭涛挑了挑眉,看向她,语气尽量平和:“心素,现在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你知道,我妈一直都是很疼你的,她六十大寿,你……”

    心素微微蹙眉,兼有些头痛。

    因为,这四个月来,简庭涛似乎安心就不想让她这个主动求去的下堂妇清净耳根,幽灵般无处不在地,籍简氏公司与她所任职的邱氏公司之间的往来业务,折磨她这个小小财务部掌门人的耳朵和神经,以至于公司那位惧于贾月铭余威而十分不敢得罪她这个简氏家族弃妇,但更是不敢得罪那位大权在握的简总裁庭涛先生的邱总,很是为难般,夹在中间,天天慨叹做人难,难做人。

    而且,T市并不大,如果籍着此次贾月铭的寿筵,再跟简家,或是简庭涛扯上任何关系,而为外人指指点点,她当初又何必走得那么干脆?干脆得心生栖惶,漫天迷雾。

    伤也罢,痛也罢,就当是尘封在过往的脚印,又何须去踩?

    更何况,蓬门小户见识有限的她还远没有谢玲玲女士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过人涵养。

    因此,关心素以自己一贯的谨慎逻辑,言简意赅地:“邱总在下班前,已经跟我说过了,明天,我会跟邱总夫妇一起去。”其他的,就免了吧,她当不起,相信坐在她面对的这位面色已经渐渐下沉的简先生,同样当不起。

    简庭涛脸色越来越沉,他盯住了心素,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眼神中有一小簇火焰在隐隐跳跃,他静默了片刻,冷冷地:“关心素,当初婚是你提出要离的,我成全了你,但你别忘了,当初我答应签字离婚的时候,也并非仓促成事。”他冷冷一笑,“你应该还记得吧,协议明文约定,在我再婚前,在我还没有找到合适人选之前,若是我有需要,你还必须陪同我出席一些必不可少的场合。”他观察着心素脸上的细微变化,随后微微一笑:“如果你忘了,我可以让王大律师将协议副本传真一份给你。”

    本来,彼时坐在王大律师办公室里的他,已经接近失去理智,只是随口提出这个妾身未明的不合理要求,他当时,根本没想到向来极其不喜出席应酬的心素会同意。

    但是,在那种非常场合,想必也是有些晕头了,心素当时居然想都未仔细想,随口就答应了。她甚至不屑于仔细去看那份协议,签完名后,正眼也不看他,直接潇洒离去。

    于是,他现在就祭出了这个已在脑海中盘桓了数日的最后一招杀手锏。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心素电话里的漠然,一看到心素平静的神色,他的心底,就突如其来的涌上一阵强烈的恼怒和不甘心。

    撇得干干净净?休想!

    心素微微一怔,然后也冷笑一声:“简先生,我知道你向来公务繁忙,但是,又何必如此不合情理舍近求远呢,你身边就有更适合的。”

    他的红颜知己,从祖上传下来已有数代交情的简氏企业公关部经理叶青岚小姐。

    叶小姐横看竖看都算得上才貌双全,家世良好,更兼对简庭涛一直一往情深,痴心不改,即便在他使君有妇之时,亦是如此,在大约两年半前如愿以偿地拿到硕士学位后,伊人一刻也不愿在美国多呆,不惜以美国南加州大学大众传媒管理硕士的辉煌学历,不顾家人反对,加入简氏公司,屈就于一个小小公关部。她工作拼命,干练体贴,于公于私都是简庭涛的最得力助手,所以说,从头到尾,叶青岚小姐仿佛就是为简庭涛量身定做的,拾遗补缺的那根肋骨。

    所以,她这个半路杀出的明显尺寸不合的零部件,一早就应该淘汰出局。

    所以,她走得干脆俐落。

    齐大非偶。她是血淋淋的教训。

    一听此言,简庭涛即刻抬起头来看她。他不动声色,略带嘲讽:“哦?我是不是要多谢你的关心跟提议?”心素低头,有些厌倦这样无意义的唇枪舌战,她淡淡地:“我现在身份尴尬,多有不便。”

    名不正,则言不顺。

    她心里有点诧异,想当初,她凄凄惶惶,他气定神闲。而如今,她这个绊脚石总算拾趣,他却开始步步紧逼,这世界,该是多么荒谬!

    结婚四年,特别是到得后来,几天也难得见他一面,他的表情永远疏远,永远寥寥数语,却极其不耐:“我很忙,你自己去吧。”

    “还有别的事吗?”

    “我没意见。”

    “……”

    “……”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正是因为经历过甜蜜,那种苦涩,才慢慢地,不期然侵入她的骨髓,带来彻骨之痛。

    她几乎是有些意兴阑珊:“我明天要早起出差,”她站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能答应。而且,”她的声音微微一顿,略带讽刺地,“可是一而再,不可以再而三。”

    这个男人,注定要去伤害别人。

    只是,上天并没有独赋给他这样的权利。

    心素很惊讶地看到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那一瞬间,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他的眼神,有愤怒,有冷峻,有轻蔑,似乎还有着一瞬即逝的淡淡的复杂情绪。

    他完全如陌生人般看她。心素转过脸。他们之间,已经不剩什么。决绝,猜疑,背叛,裂痕,种种种种,如荒草,在心中深深蔓延,遮蔽一切。

    仅仅是片刻,简庭涛就镇定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关心素,记清楚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还有,总有一天,你会为你固执到无可救药的愚蠢,而付出应有的代价!另外,”他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你别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关心素小姐,你十年来从不离身的那根项链的小吊坠里,刻的是什么!”

    说完,他走了出去,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