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落花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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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了一年的落花时节。

    这一年的深秋,依然是秋风萧瑟,落叶缤纷,心素沿着那条窄窄而曲折的上山小径拾级而上,又一次来到了那片绿树成荫静谧安详的墓园。

    十二年来,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风雨无阻地来到这里。

    她的手中,仍然捧着一大束桔梗花,淡淡的紫色,淡淡的馨香。她静静地穿过墓园里的一排排墓碑,最后,在一方小小的墓碑前,她停下脚步,那块墓碑前,已经摆放了两束鲜花,她注视了片刻之后,轻轻地,将她手中的那束桔梗花和原先的花束并排放好,然后,在那块洁白的,造型简洁雅致的大理石前,坐了下来。

    她凝视着墓碑上方嵌着的那张小小的照片,上面是一张温和俊雅但略带一丝忧郁的笑脸,一张极其年轻的男孩子的脸。

    她低下头去,有一个年轻而略带哀伤的声音在心底,又一次响起:“心素,你知道在你过十六岁生日那天,我为什么会送你桔梗花吗?”那个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似还带有一些喘息,但依然十分清晰,“她有两种看上去天差地别的花语。或许,这世上许多事,都是这样的极端,和无奈……”那个声音逐渐逐渐地微弱了下去,直至最后,终于归至寂然无声。

    那张温文而年轻的脸,嘴角始终带着微微的,宁静的笑意,那双曾经明亮而温暖的眼睛,轻轻地阖上了,那只修长的手,仍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只是那只手,渐渐地开始冰冷,直至缓缓松开。

    心素继续低着头,她清晰地听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那低低的,不能置信的,充满哀伤的恸哭。

    永恒的爱。

    无望的爱。

    又静坐了片刻,她起身,伸出手去,抚摸着那张照片,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那张年轻的脸,然后,默然地,转身离去。

    下山的途中,心素轻轻地,踏过那一级级的,光滑而泛着淡淡青色的石阶,听着她身后的那片林海在秋风中的阵阵松涛,她的手指,在抓紧被风吹开的风衣前襟的同时,又拂过胸前那个小小的坠子。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那条长长的石阶,一直就这样走了下去。

    不知不觉地,心素又走到了与T大仅仅相隔一条街的那条熟悉的马路上,又一次,站到了那个熟悉的街口。

    由于是周末,在这个繁华路口,在午后深秋暖阳的照耀下,依然是摩肩接踵,人潮涌动。街口的左边依然竖着大大的广告牌,街口对面,依然是那家小小的,生意一向很好的馄饨店,甚至,心素可以透过那片透明的玻璃,看到里面的那对朴实的,来自湖南的夫妻俩的忙忙碌碌,看到他们间或默契的对视,还有那时不时的,幸福微笑。

    她站在那儿,风吹起了她的风衣下襟,她一时间,有些心神恍惚。

    这个路口……

    十二年前,在这儿……

    十年前,仍然是在这儿……

    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正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从包里取出来,一看显示屏,是柯轩,她接起来:“喂――”

    柯轩的声音很温和地从电话那端清晰传来:“心素,你现在在哪儿呢?”还未等她回答,又说,“你,是不是――去过墓园了?”

    心素低声应道:“嗯,我看到你们带过去的鲜花了。”那对老人踯躅而行的孤单背影,又一次,在她眼前闪现,她的眼眶微微一湿。那两张慈祥的面庞,和那两双充满哀伤的眼睛……

    原有缘,缘未圆,愿缘圆,缘已远。

    她深深无奈,永远愧疚。

    无力排遣。

    柯轩似是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开口:“心素,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心素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柯轩,我现在在街上闲逛着,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什么事,伯父伯母呢?”

    “他们刚搭飞机回去。”柯轩的声音里,也带上了淡淡的忧伤,“心素,不要再无谓地执着了,其实,这十二年来,爸妈他们,特别是我妈,没有想要真正怪你,只是……”他顿了顿,难以启齿般,“所以,如果说伤害了你,伤害到你现在的生活,那么……”

    心素的喉头蓦地一紧,她垂下眼,截断他:“柯轩,现在外面太吵,我听不清,回头再联系――”

    两人又简单地说了几句,挂断电话。

    心素合上手机,微微扬起头,然后,下意识地,又看向街对面的那家馄饨店,她的眼神,无意识地一转,结果,对面的那条街上,她看到了两个熟人。

    是简庭涛和叶青岚。

    他们刚从一家大酒店的旋转拉门里走出来,后面还跟了几个拿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女,简庭涛仍然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NOGARA西装,那是他一贯以来最喜欢的品牌,叶青岚穿着一身深色套裙,脖子上系了一条浅色丝巾,两人正和后面几个人说着什么,然后,两人先行向前走,似是要随便逛逛的样子。叶青岚的手,很自然地挽住了简庭涛的臂,正笑着跟他说着些什么。

    一对光彩照人的璧人。他和她有婚约的时候不就看过,现在看到,更不希罕。

    心素低下头去,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的,略带讽刺的笑,刚好此时,绿灯开始亮了,她静静地,穿过马路。

    简庭涛一眼就看到了人潮中的关心素。

    和十年前一样,还是在这个路口。

    和十年前一样,她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如同一朵遗世独立的清莲,风微微吹动着她的长发,她颈上浅紫色的丝巾,她衣裙的下摆。她的脸上,还是那种略带怔忡,略带忧郁的神情,那是一种曾经一度让他疯狂迷恋的韵致。

    只是,后来他才知道,那种神情,那种韵致,不是为他而绽放的,而是……

    一贯骄傲得紧的简庭涛,居然做了那么多年的傻瓜,很讽刺很可笑很荒唐,是不是?

    他的嘴角,同样牵出一抹略带讽刺的笑。

    于是,他转过脸去,继续和叶青岚向前走。

    他们两人,就在这个十年前决定他们命运的街口,交错而过。

    对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来说,日子过得实在是飞快,一转眼,又到了一个周末,这个周末,是关定秋先生和萧珊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在前几天晚上,萧珊就打过两三次电话来,问心素这个周末回不回来吃饭。

    心素即刻就简短地应了一声:“回来。”

    和关定秋先生一样嘴硬心软的她,尽管这一段时间以来在电话里仍时不时和老爸斗几句嘴,但是,那种怎么都割舍不断的亲情,让她越来越依恋回T大那个原来她所熟悉的家的感觉了。

    心素回到家中的时候,一进门,看到原先坐在沙发上,一见她之后就放下报纸含笑立起身来的柯轩,才知道关定秋先生也同时邀请了他来家里作客。

    她的心里,微微一动,她知道了萧珊为什么要打那么多次电话给她。现年三十一岁的柯轩,经过破格晋升,业已成为目前T大最年轻的教授,专长于唐宋诗词研究,是T大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前途一片光明。

    只不过,学中文的人,总是太浪漫了些,心素从小见到大的身边的这些叔伯辈们,此类先例比比皆是。自家老爸关定秋先生就不提了,足足让萧珊阿姨苦等了将近二十年,楼下的刘伯伯当年追刘伯母的时候就更稀奇,据说因为她,立时三刻从理科改学文科,以此跟她报考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终于在四个月内壮志酬成,如愿以偿获得芳心,直到现在,夫妇俩做什么事都是同进同出,刘伯伯更是以堂堂文科首席教授之身份,天天陪夫人去菜场买菜,陪夫人逛街,陪夫人散步,鰜鲽情深若此,连从小和心素长到大的,当前在美国攻读计算机博士学位的刘家儿子刘澈,其时还在国内跟心素同念T大时,都曾经一度愁眉苦脸地对她说:“怎么办,心素,在我们家,我永远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只要我妈有一点点不高兴,我爸立马就要赖到我头上!”

    那个酷热的夏天,在T大文科楼旁的台阶上,在声声蝉鸣中,看着这个小男生蹲在她身旁,摇头晃脑似是烦恼不已的模样,心素不禁也有些好笑,她对刘澈的表演才华深有体会,就因为这一过人天赋,从T大附小启蒙时候开始,班里因调皮捣蛋而受罚的人,永远都不会是他。

    这个男生本科一毕业,就变本加厉地继续发挥演技,迫不及待申请出国去了,对刘家两老陈述的理由居然是――“省得你们看到我就嫌烦!”

    其实,心素明白得很,这个口是心非的小男生,还不是一路穷追不舍地跟着他们班上那个永远考试都把他压得死死的比他还要精灵古怪的小女生程缘去了。

    想当年,他还一度扬言要报仇雪耻,结果不但四年未果,报来报去,倒把自己的心连着也赔进去了。

    所以说,班里的第一名,和班里的第二名,注定了这一辈子,就是要纠缠不清的。

    就连这个看似温文无杀伤力的柯轩,在感情问题上,比起他的前辈师长们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多年来,似是全副精力都放在学术研究上,论文发表了一篇又一篇,课题承担了一项又一项,但是,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对自己的未来伴侣,似乎一点认知也无。身边的同事朋友并不是没有时时关心他,就连从不爱管闲事的关定秋先生,也几次三番地委托萧珊代为留意合适女子,意欲略略弥补心中那份的愧欠,但是,无论谁出面劝说,柯轩每每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抛下极其潇洒的一句话:“缘来则聚,毋须强求。”

    一如十年前的坦荡,和豁达。

    这也是关定秋先生这么多年,心中始终没有完全原谅女儿的最最重要原因之一。

    心素微笑着,跟柯轩打了个招呼:“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柯轩也含笑应道:“刚到一会儿。”说着,帮心素接过风衣和包。

    心素朝内室探了探脑袋:“我爸呢?”

    柯轩微笑地看了一眼书房方向:“关教授在赶着看一份送审论文。”心素会意,她这个老爸,多年的慢性子一直不见改,事情不拖到最后一刻绝对想不起来去做,也亏萧珊阿姨受得了。

    心素走到厨房,先跟萧珊打了个照面,陪笑意盈盈忙着晚宴的她说了几句话,然后,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就推门进了书房,将前几天买好的按摩仪放到坐在书桌旁,正在批阅着学生论文的关定秋先生手边。

    老爸长期伏案劳作,颈椎一直不太好,就当她这个不孝女,聊表一下孝心吧。

    关定秋先生抬起头来,看向女儿的眼中,欣慰的笑意一瞬即逝,他只是看了一眼按摩仪,眼光便又转回到论文上,口气淡淡地:“还知道回来啊?”

    知父莫若女,心素只是微笑了一下,便仔细端详着老爸,开始转移话题:“爸,你最近瘦了。”

    脸上皱纹开始增多,头上的白头发也越来越多了,但是气色依然很好,穿着深藏青的羊绒衫,既整洁又精神,看来,萧珊阿姨把他照顾得很好,而且,心素熟悉的那双眼睛,在表面冷漠的背后,依然藏着深深的温情。

    关定秋先生一边刷刷刷用红笔在论文上标注着什么,一边轻哼了一声:“还不是被你气的,才过几年,架子是越发大了,请都请不动你回来。”这半年来,这是她屈指可数地第三次跨入家门。他暼了她一眼,淡淡地抛来一句,“怎么,那家小公司里的刁民还没把你挤走啊?”

    他一直对心素选择金融专业颇有微辞。以他在T大的资历,心素只要达线,专业可以任挑,他早就给她规划好了念中文系,她偏偏不肯。趁他出国访问,不动声色自己填了志愿。如果不是路上偶遇金融系主任,而对方恰好多了一句嘴,他还蒙在鼓里呢。不孝女!

    这个女儿,表面上温驯,其实性子执拗,一次又一次地气他,然后自己在外面受了气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上次动了那么紧急的手术,居然告不都告诉他!

    不孝女不孝女不孝女!!!

    他又哼了一声,展现在学生面前从不肯轻易外露的一面:“现在怎么又有空了,你们那个皮包公司要倒了??”

    心素微笑,她习惯了和老爸之间的这种沟通方式:“你不是说过,一看到我就生气吗,我只有少回来了,要是把你气坏了,萧珊阿姨第一个就饶不了我。”她这个关家老爸越老越像小孩子,跟个老顽童一样,光哄不行,还要连骗带拐,而且,必要的时候,还得逗逗他。

    关定秋先生那张久经沙场的老脸居然难得地微红了一下,还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相处了这么多年,心素自然知道应该在老爸恼羞成怒之前,赶快继续转移话题:“爸,你们结婚三周年,怎么也得抽出空来,出去玩一趟庆祝一下吧?”

    她立刻想起了三年前的今天,萧珊背着彼时还在气头上的关定秋先生,悄悄把她约出来,告诉她:“心素,今天上午,我和你爸爸登记结婚了。”

    心素犹记得当时自己发自内心的欣喜,毕竟,这么多年来,老爸总算给萧珊阿姨一个应有的交代了,而且,对于自己的不孝和忤逆,她的心里,不无愧疚。

    她同样记得萧珊当时那种幸福而略带惆怅的神情,她幽幽地看了心素一眼:“心素,我是沾了你的光。”

    心素先是不解,片刻之后,才会过意来,心中不由一阵酸楚,她的老爸,终究,还是最疼她的。他自己抹不下面子来看她,但是他知道,萧珊一定会暗中跟她见面的。

    所以……

    萧珊看着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神情,抚了一下心素的头发,微笑了一下:“怎么啦,心素,我多年来的夙愿成真,你不替我高兴一下吗?”

    心素抬头看她,萧珊的脸上散发出沉静温柔的光泽,两人对视了一眼,千言万语,毋庸赘述,都是一笑。

    此刻,听了心素的问话,关教授手中的笔似是顿了一下,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样:“哦,还没想好,打算回头再跟你萧阿姨商量一下。”

    然后,略略沉吟了一下,放下笔,摘下眼镜,看向她:“心素,最近工作还好吧?你有没有碰到什么……”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

    心素心头一暖,微笑,摇头,她知道老爸关心她,也知道老爸想问什么,正待回答,萧珊推门进来,笑道:“饭菜已经好了,出来吧。”

    两人就此住口,一齐出门去。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柯轩在关家一向出入都比较随意,因此,丝毫不拘束地和大家边吃边聊,一时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饭后,陪萧珊洗洗涮涮了一会儿之后,又喝了几杯茶,心素婉拒萧珊让她留下来的一番美意,她知道细心的萧珊一直把她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并基本保持原样,但是,正因为这样,她才更不想。老爸已经再婚,多有不便。

    知女莫若父,见心素执意不肯,关定秋先生稍稍思忖之后,开口了:“柯轩,那就麻烦你,送心素回去吧。”

    柯轩自然微笑着应承了下来。

    片刻之后,心素和柯轩两人走在深秋的街头。

    一时沉默,两人都没有说话。

    深秋清冽的空气中,带有重重的寒意,心素穿得单薄了些,不由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风衣,柯轩见状,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衣,细心地,披到了心素身上。

    心素感激地冲他笑笑,忙又还给他:“不用,你穿上吧。”

    柯轩温和但不容置疑地:“现在晚上已经很凉了,你平时工作忙,休息得又不够,再加上……,”他顿了一下,“就更应当注意保暖。”

    心素推辞不过,只好披上,她看向柯轩,后者眼里,是一片诚挚和关心。

    这双眼睛,和另外一双眼睛,那种无言的眼神,何其相似。

    那是她一生都忘不了的,让她永远都无限愧疚的眼神。

    她转过眼,默默地在秋日的街灯下,两人继续向前走。

    到了心素的公寓楼下,两人停下脚步,心素将衣服取下来,递给柯轩,看着他穿上之后,正待告别,柯轩伸出手,轻触她的肩头:“心素――”

    心素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柯轩凝视着她:“有什么心事,不要总是放在心里,试着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一些,”他轻叹,“心素,你知道吗,柯旭在天堂里,一定也在关心你,一定也希望你幸福,快乐。”

    心素低下头去,她的眼前,闪过了简庭涛的身影。十八岁那年,他们就相识相处在一起,一起长大,一起成熟,一起生活,慢慢疏离。

    幸福,快乐……

    她曾经一度,那么地接近幸福,可是,不知为何,毫无预兆地,仓促间就此打住。

    她不自禁地,又想起那枚橄榄般青涩的小诗――

    想当初骂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场也是空。

    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好笑我真懵懂……

    一瞬间,她恍惚中似乎又回到当年那间温暖的书房。

    那年,她才十四岁,刚刚回家,就看到客厅里养了多年的宋梅突然间开花了,一葶一朵开得绚烂多姿,花色娇丽,叶形透逸,她一时欣喜异常,一放下书包便兴冲冲地,蹑手蹑脚地悄悄走进老爸书房,迎着灿烂的阳光,迎着闪耀的七彩光晕,一把就冲上前去,蒙住背对着她的,坐在藤椅上的那个人的眼睛,在他耳边顽皮地:“猜猜我是谁?”

    从小到大,这种温馨的小游戏,关家父女俩乐此不疲。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关定秋先生爽朗醇厚的笑声:“心素,你又顽皮啦?”

    心素回头一看,父亲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杯茶,正含笑看着她。她下意识松开手,坐着的那个人也笑着回头看她,那是一张温文俊隽的,陌生而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的笑脸,瞬即就撞入她的眼帘。

    啊,原来――自己认错了人。从未碰到此等糗事的心素忙退后两步,一时大窘,只见关先生笑着一路进来,介绍说:“心素,这是你柯伯伯家的儿子,柯旭,来T市参加比赛,顺道来玩。”

    心素心下顿时有几分明白。柯家和关家素来世交,直至关定秋先生携眷来到T市后,因路途相距遥远,才渐渐少了来往。眼前的这个柯旭,想必就是老爸曾经跟她提过无数次的,自小就才华横溢文采飞扬,动辄跳级的柯家小儿子,但是,她看着柯旭略带戏谑的含笑眼神,窘迫之下,连招呼也没打,一转身,便低着头跑了出去。

    柯旭继续含着笑站了起来,看着心素衣袂飞扬地翩然跑开,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那纤弱苗条灵动的身影,他的脑海中,一直在回想着心素微带羞涩的清秀脸庞,一瞬间,竟然有些怔仲。

    他唇角的笑意逐渐逐渐加深。

    关心素,关心素……

    自此,自此……

    心素垂下眼,她仿佛又看到那张极其俊雅的年轻脸庞,在电话里笑着,有点神秘又有点邀功地:“心素,我买到你喜欢看的那本《追忆似水年华》了,珍藏版的哦,等下次放假带来给你,不过,你得事先想好了,该怎么谢我――”

    在那个小小的馄饨店里,坐在她对面,对着漂浮着红辣椒油的汤碗,捉狭地挤挤眼,大大咧咧地:“怕什么,你吃,我就吃――”的那个略带顽皮的大男孩。

    是十五岁那年的柯旭。

    那个澳热的夏天,那个小小的车站,那个略带破旧的站台,那个拥挤的人潮中,始终回荡着她稚嫩而不解,还略带不舍的声音:“柯旭,你不是说要到T大来念书吗,为什么要去北京?”回答她的,是无言而略带痛楚的眼神,是默默转身的寂寥背影,那个转身,那个眼神,很长一段时间后,在她终于明白了一切之后,只是一瞬间,就心碎如雪。

    是十六岁那年的柯旭。

    还有,那略带痛楚和无奈的,一直凝视着她的眼神,那强忍着痛,微弱而坚强的声音,那只努力伸出来,想要帮她擦去眼泪的手:“心素,别哭,我不喜欢看你哭……”

    是十七岁那年的柯旭。

    他的生命,就此,永远停滞在了,定格在了十七岁。

    就此永远定格在了,心素的记忆中。

    她默默低头,她的眼角,隐隐泛起一道泪光。

    几乎是同一时间,简庭涛推开车门。驾驶座上的叶青岚转身看着他,有点不放心地要下车:“庭涛哥,你行吗?”简庭涛回身看她,笑笑,非常温柔地:“没事,你放心,回去吧。”叶青岚的淡蓝色眼影在夜光下显得格外闪亮:“庭涛哥――”

    简庭涛回头,朝她微笑,摆手:“明天见。”

    叶青岚点了点头。她一踩油门,车向前缓缓开去。她打开CD,Jem’appelleHélène(我的名字叫伊莲)。法国人永恒的情歌。当年在加州,班里的法国同学雨果为了追求她,曾经在楼下弹着吉他整整唱了一夜。

    hélène,jem-appellehélène

    jesuisunefille

    melesautres

    hélène

    j-aimesjoies,mespeines

    ellesfontmavie

    melavotre

    jevoudraistrouverl-amour

    simplementtrouverl-amour

    hélène,jem-appellehélène

    jesuisunefille

    melesautres

    hélène

    simesnuitssontpleines

    derevesdepoemes

    jen-airiend-autres

    jevoudraistrouverl-amour

    simplementtrouverl-amour

    etmême

    sij-aimaphotodanstouslesjournaux

    chaquesemaine

    personnenem-attendlesoir

    quandjerentretard

    personnenefaitbattremoncoeur

    lorsques-eteignentlesprojecteurs

    hélène,jem-appellehélène

    jesuisunefille

    melesautres

    jevoudraistrouverl-amour

    simplementtrouverl-amour

    etmême

    quandàlatélévousmeregardez

    sourireetchanter

    personnenem-attendslesoir

    quandjerentretard

    personnenefaitbattremoncoeur

    lorsques-éteignentlesprojecteurs

    hélène,jem-appellehélène

    jesuisunefille

    melesautres

    她静静听着,从随身携带的纯白金烟盒里寻出一支烟点上,一边开车一边吸烟。一个转角处遇上红灯,她又吸了一口,无意识敲打着方向盘。当年只觉得那个鬈鬈头发金发碧眼,神情略带害羞的男孩傻,现在看起来,未必吧。那个充满磁性跟真挚感情的女声仍在低声吟唱着:

    夜里却没有人在等我

    当我晚归的时候

    没有人能够让我有心跳的感觉

    ……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片刻之后抬起头,有几分懊恼,更多的是不甘和几分倨傲。

    今天晚上,他们应邀去出席一个酒会,出来之后,在简庭涛提议下,两人又到一个他熟知的高档酒吧去喝酒。他看上去心情不错,划拳,跳舞,聊天,因为一个想趁人多占她便宜的大腹便便的一个中年男人,他还差点跟人家打起来。

    简庭涛打架,一向斗狠好勇。

    回来路上,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脸斜斜面对她,醉眼朦胧似睡非睡。在一个路口,她慢慢停了下来,侧过脸来,年轻时候的飞扬跳脱已经荡然无存,他的眉微微蹙起,他的唇角刻出坚硬的纹路,他变了,又好像没变。

    她缓缓俯过身去。他微微一动,眼睛依然闭着。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吻到他。

    今夜绵长。

    简庭涛脚下略略有些虚浮地推开门,客厅里贾月铭带着老花镜在看杂志,她欠身:“庭涛。”简庭涛走了过去:“妈。”贾月铭端过一杯水:“又喝酒?”简庭涛轻啜一口香茗:“唔,上等普洱。”

    贾月铭皱眉,完全是答非所问。她端详他,又有点瘦了:“庭涛,听说,公司最近一项工程不太顺?”简庭涛揉揉眉端:“工程部一个小头目收受贿赂被揭发出来,他负责的那个后续工程的质量也出了些问题,正在加紧处理。”他眉头微蹙,“对了,那个人是范叔叔的侄子。”贾月铭沉吟了片刻:“你打算怎么做?”简庭涛看着母亲,微微一笑:“投鼠忌器跟敲山震虎,往往一线之遥。”只要他沉得住气,自然有人会迫不及待跳出来洗刷自己。贾月铭也微笑,拍拍他的手:“那我就放心了。”

    简庭涛一口饮尽杯中的茶,再揉揉眉端,站了起来:“妈,我有点累了,没什么事,我先上去了。”贾月铭注视着他的背影,一步,两步,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脚步仍然有些虚浮。贾月铭不由得出声:“庭涛。”

    “嗯?”简庭涛回头,有点诧异地。

    贾月铭注视着他,她的儿子啊,她最值得骄傲,幸福的掌上之珠,此时此刻,她满心里浸上来的,是浓浓的心疼:“庭涛,别太累了,要注意身体。”她踌躇片刻,“还有,你郑叔叔问你,明天晚上有没有……”

    简庭涛的身体微微一僵,片刻之后,他淡淡地:“妈,您转告他,多谢好意,不必费心。”

    他没有再停留,渐渐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一室沉寂。

    窗帘紧闭,所有的陈设都静静地,寂寞地立在原处,就连墙上那个高高悬挂着的钟,也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进来过了。简庭涛摇了摇头,也许,他今天真是喝高了。他正待转身,怎奈脚下好像不听使唤。一瞬间,他脚微微一软,顺势在窗前的睡塌上重重倒下。

    几乎是立刻,他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馨香。如夏日里青草的香气,夹杂着阳光的温暖气息,裹挟着属于童年的味道,缓慢而绵长地向他袭来。仿佛那一丝丝,一缕缕的发,轻轻地吹拂在他的鼻尖。

    “你用了什么香水?”一个头颅俯下来作势不怀好意要闻。

    “没有啊,可能衣橱里挂了茉莉香袋吧。”一个身影忙忙跳开,小气地不肯让他占丝毫便宜。

    莫道不销魂,有暗香盈袖。

    他闭上眼,阖上心。

    那个人,那些往事,那些画面跟片段,他很忙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再想。

    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他都不要再想。不会再想。

    他沉沉睡去。

    “庭涛,你说,这个放哪里好?”

    “庭涛,衣服熨好了,晚上我有事,你自己去,好不好?”

    “庭涛,你睡了么,我讲个故事你听――”

    “庭涛,吃药。”

    “庭涛……”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个软软的音调,那个耍赖不肯陪他去参加宴会的无辜而轻咬的唇,那个轻柔的脚步声在他身旁响起,为他轻轻展开,盖上一幅薄被。那双眸子,淡淡的关切,细细的不安,微微的埋怨,丝丝的伤痛……

    不思量,自难忘。

    他皱眉,他突然间睁开眼,看黑暗的天花板。

    总有一天,我的生命中不再有你,我一定记不得你的存在,你的痕迹,你的一切。

    一定。

    他猝然起身,走了出去,重重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