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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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慕仪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太祖御书失而复得的消息便传遍盛y的街头巷尾,迅猛程度唯有十四年前慕仪降生救世的消息可堪一比。然而慕仪那是nv婴死而复生,属于灵异故事,本来就比较抓人眼球,这回这个是国宝遗失档案,属于侦探类,题材上先天失利却也能传得这般快,只能让人赞叹那位幕后推动者的水军请得还是很专业的……

    鉴于前夜的剧情大反转,慕仪也搞不清楚散播传言的到底是太子还是姬骞,但从目前得到的各种版本的故事梗概来看,似乎还是姬骞的嫌疑更大一些。

    综合一下,大致情节便是七日之前一名武功盖世的江洋大盗暗中潜入琼华楼,窃走太祖御书。其时恰逢吴王殿下于盛y览胜,见状义不容辞地扛过寻回国宝的大旗,历经艰险终于从贼人手中夺回御书,然而当夜御书再次不明遭窃,吴王殿下经过暗中查探,发现其居然藏入了太守公子裴业的书房。事关重大,吴王殿下无可奈何,只得上禀太子殿下,太子抛下巡视河道的公务赶来盛y,最终从裴业的书房搜出太祖御书。虽然裴业拒不承认是其所为,然而证据确凿,太子殿下也只能按律将其收监候审,再千里上疏呈报陛下,请求圣裁。

    谣言沸沸扬扬的时候,慕仪正躺在郑府的客房内呼呼大睡。身为世家严格培养的贵族小姐,她从来都是坚持食不语昼不寝,这回会这般放纵不外乎一个原因——身t跟不上意志。

    自打前夜回到住处,她就有些头晕心慌,半夜睡不着又起来开着窗听了一宵梧桐雨,瑶环瑜珥两人劝都劝不住。如此折腾一番,第二天毫不意外地感染了风寒。

    夏日风寒,从来都是来势汹汹。慕仪烧得七荤八素,睡到h昏的时候好不容易退烧了,瑜珥端着熬好的汤y,扶起她耐心地喂她吃y。她强迫自己喝了大半碗,只觉满嘴苦涩,一个没忍住便趴在床边开始g呕。瑶环忙帮她揉背,婢子们又端来漱口的瓷盅清水还有巾帕,一时乱作一团。

    临川长公主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慕仪一见到她眼眶就红了,轻轻唤了声“阿母”便靠进她的怀中。

    长公主拥着她微烫的身t,用绢子拭了拭她额上的汗,柔声道:“怎么弄成这样了?”

    慕仪把头埋在母亲的肩膀,“阿母你都不来看我,我病了一天了你才过来!你不喜欢我了对不对?”

    “谁说我没来看过你?我上午过来的时候见你睡着了,便没有做声而已,你以为是谁在你梦中为你擦眼泪的?”扶正慕仪的身子,“告诉阿母,为什么要哭?”

    “阿母,我难受……”慕仪牵动嘴角,试图扯出个笑容,一滴泪却倏地从滑落,“我觉得心里闷闷的。我觉得好难受。”s1;

    临川长公主打了一个眼se,满屋婢子立刻退了出去,待到屋内只余母nv两人,她拥着慕仪的身子,“你哭,是因为阿骞吗?”

    慕仪没有说话。

    “因为他骗了你,拿你做靶子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却不管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不会因为他的疏漏而受到伤害。因为这个,你觉得难过,是么?”

    “不是的。”慕仪默不作声许久,终是闷闷道,“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知道他并不是单纯地ai护我、对我好。这么多年来,他之所以会一直宠着我,最重要的原因不过是我的身份。若我只是个寻常民nv,怕是永远也得不到吴王殿下的垂青。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身份这种东西是上天注定的,我因为它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全由不得自己做主,所以这些假设也都没有意义。而且很早以前我就已经猜到,如果有一天,他需要利用我去达成什么目的,那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去做,哪怕会使我受到伤害。我不是难过这个。

    “我难过的,是就算我早早地知道了这一点,却还是不愿意放手,潜意识幻想着那一天也许并不会那么快到来,也许我还能自欺欺人地过下去。然后,便被猝不及防的打击,变成一个可笑的蠢货!”

    长公主听到最后一句,身子微微一震,对上慕仪的视线,“你……你竟然?”

    慕仪无力地闭上眼睛。

    长公主忽然紧紧抱住慕仪,“是我的错,不该放任你自小跟他这般亲昵。你父亲说这样不打紧,说你们迟早会是夫q,打小培养的感情是后面的那些不能比的,我便信了他了。可谁知……”

    慕仪下巴抵在母亲的肩膀,语气低幽,“有些时候,我会希望自己可以再不要见到他,免得终有一日会伤心失望。可当他再次出现,对着我温柔地笑的时候,我又觉得舍不得。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便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意思。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长公主眼眶发红,“我的儿啊,苦了你了!是阿母不好,竟然从来没有发觉……”

    慕仪默不作声,长公主凝睇着绯se的帐幔,慢慢道:“我从前一直认为这是最好的一桩婚事,可现在看来,也许阿骞他,并不是你的良人。有些事我需要重新考虑一下。”

    喝了y再睡了一晚,慕仪终于觉得清醒了些,坐在床上揉脑袋时猛然想起前一天对母亲的“真情告白”,立刻僵在原地。

    别人是酒后吐真言,到了她这里怎么变成病后吐真言了?听母亲的意思,是打算取消这门婚事啊!神呐!这回事情要闹大啊!

    正如她所料,临川长公主已然修书左相大人,深入探讨了今次之事,对一对小儿nv的婚事表示了质疑和不赞同。事关重大,左相大人自然不会立刻同意,可q子的意见也不敢不当回事儿。整个煜都皆知,临川长公主贤惠大度,对左相大人一应纳妾蓄婢的行为,从来都是宽大为怀,唯一在意的便是自己那对双生子,但凡涉及他们,走的都是铁腕路线,奉行“妄犯者死”政策。

    这么多年来慕仪从没表露过自己复杂纠结的心路历程,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知道以母亲对自己的护短宠溺,若知道她暗里这般矛盾痛苦,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嫁给姬骞。然而他们的婚事是陛下和父亲约定的,变更起来岂是小事?她不愿母亲因为自己而苦恼。

    更何况,她心底深处,其实也不愿意取消掉这门亲事。

    年y懵懂,不懂得割舍放弃,等到慢慢长大,执念也越来越深,当初洒下的种子在心头发芽chou枝,开出一树繁花。她觉得危险,觉得惶恐,不想要它了,但那枝g已经长得太过茁壮,即使砍掉也还有树根深扎其中。而连根拔起、血r模糊的痛,那时候的她不敢也不愿去承受。

    于是就这么隐忍,忍了这么多年。本以为会一直这样,直到嫁入吴王府,可事到临头居然还是说了出来。

    靠在床头,慕仪幽幽地叹了口气。

    罢罢罢,此时再后悔也晚了,索x由它去吧。

    素手贴上冰凉的芙蓉簟,她不愿意承认,其实她内心深处也想知道,如果婚约即将取消,姬骞会有什么反应。

    慕仪在郑府卧病不起的时候,姬骞正身处盛y城外一处庄园。

    y光和煦,轩窗半开,他静坐窗边闭目沉思。

    珠帘被一双纤手挑开,他应声睁眼,却见一白衣丽人眉目疏淡、缓步上前。他唇边露出一点笑意,伸出了右手:“过来。”

    nv子的手放入他的掌心,被他紧紧握住,然后微一用力,便将她拽入怀中。

    “你伤还没好,怎么不在房内休息?”

    “整日憋在房中,闷也闷坏了。出来透透气。”她侧坐在他的腿上,语气淡淡。

    “那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挺好。”一贯的言简意赅。

    “噢。”他低低应道,脑中不自觉回忆起方才奏报中那句“温大小姐染疾,长主甚为忧心”,把玩她青丝的手指微微一顿。

    “怎么了?”nv子疑h回头。

    “没什么。”他笑着拥紧她,“你不是说一直想要章匮的《旧风霜》琴谱么?我已命人去为你寻觅,今早传来奏报,已有些收获了。”

    “当真?”nv子露出难得的笑意。

    “自然当真。不过《旧风霜》遗失已久,他们倾尽全力也只在洛城寻到了半卷残章。”

    nv子不以为忤,“能有半卷残章已属难得了,世间之事哪能完美呢?”

    “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姬骞吻上她的眉心,“我希望我给你的,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你相信我吗,姒墨?”

    秦姒墨嗔他一眼,沉y良久,终是含笑低头,“那就,姑且信信吧。”

    慕仪在第四天下午强打起精神,询问了一下如今盛y城中的局势。

    瑶环

    一边喂她喝热腾腾的杏仁薏米粥,一边慢条斯理地回话,“裴公子是当夜便被收押候审了,裴大人倒是没被关进牢里,但太子殿下不许他s自离开裴府,实际上便是软禁了。裴府的家眷仆从们一应被看管起来了,就等陛下的圣谕到呢!”

    “太子殿下何时往煜都递的奏疏?”

    “就在当天夜里。本来太子殿下是想隔日再送的,可是吴王殿下说事关重大,p刻都耽误不得,这才当即写了奏疏连夜快马加鞭送至煜都去了。”

    慕仪眼睫轻颤,“裴业他,会怎么样?”

    “小姐觉得呢?”

    “我不知道。”慕仪目光飘向远方,“s窃太祖御书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一经落实绝无生路,可那晚吴王殿下却似乎并无赶尽杀绝之意。他好像只打算把裴氏父子牵扯其中,不然大可以让手下指控说亲眼见到裴休元将太祖御书藏入那幅字下。到那时便是人证物证俱在,按照大晋律例,甚至不需要裴休元承认便可直接定罪了。可他没有这么做。”

    “小姐的意思是,裴公子不会有x命危险?”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无论如何,他的一世前程,注定断送了。”

    休养了大半个月后,慕仪的身子总算好完了,早对她无比好奇却因着生病不敢打扰的贵nv们,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函邀请。

    这天一大早便有人送来请柬,说是七月紫薇盛开,盛y的贵nv们在城中紫薇园举行了一个诗会,请温大小姐赏光。那张帛p幽香四溢,上面的紫薇花栩栩如生,想必是出自手艺精绝的绣娘之手。

    瑶环蹙眉道:“盛y如今乱成这样,这些贵nv们还有心组什么诗会,真是心宽!”s1;

    “盛y再乱,与这些闺阁小姐们又有什么相关?她们到底不是煜都的高门之nv,这些男人的争斗看不明白的。”慕仪叹道,“这次的诗会都有谁参加?万黛去么?”

    “万大是不得空。其余就没什么特别的了,都是些小姐不认识的,只除了……”瑶环顿了顿,“郑姗郑大小姐,她会去。”

    “郑姗?”

    “是的,如今郑大小姐在盛y的名声可大着呢。大家都夸她上进好学,与小姐您乃一见如故的闺中密友,就连吴王殿下都赞她墨书出se,有君子的飘逸之气呢。”

    “我的闺中密友,还一见如故?”慕仪重复道,“姬骞亲口赞她墨书出se?”

    “是。小姐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那夜我见郑大小姐出面为裴公子的话作证时,郑大人的面se很不好看啊!”

    慕仪略一思考,“怕是这个郑姗事前已被吴王殿下给诓住了。”

    “吴王殿下?”

    “吴王殿下想必从那夜我与郑姗的j锋中看出了漏子,并顺水推舟抓住了这个机会。”

    瑶环思考一瞬,立刻明白过来。

    丁氏利用慕仪破坏郑姗的名声,郑姗事后明白过来,自然对她恨之入骨。裴太守乃是丁氏的表兄,也是丁氏所倚仗的母家势力,裴氏若有什么闪失,丁氏的地位自然岌岌可危。吴王殿下只需要稍加引导,便能令郑姗甘心受他驱使。

    当夜郑大人派人去请郑姗的时候,肯定让人跟她j代过什么,可郑姗只想着报f丁氏,竟是不顾父亲的命令,一意孤行了。

    “这么说来,也怪丁氏坏事了,吴王殿下竟是捡了个巧。”瑶环感叹道。

    瑜珥却忽然出声,“只怕不是捡了个巧,而是早有安排。”

    慕仪与瑶环都看着她。

    “小姐这些日子病着也不清楚外面的事,奴婢却去打听了。原来两个月前宁王殿下曾暗中表示想与盛y郑氏结亲,迎郑氏之nv为正q,郑大人打算让长nv郑姗嫁过去,而不是丁夫人所出的次nv郑娅。想必便是因为这个,丁夫人才恼了郑大小姐,迫不及待地想要要除掉她吧。”

    宁王是陛下排行第五的儿子,旁人不知慕仪却清楚,他一贯是与姬骞j好的。那么此事是谁的手笔,自然清楚明白了。

    “竟是他早就策划好的。”慕仪苦笑,“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瑶环瑜珥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室寂静。

    慕仪到底还是去赴了紫薇诗会。果不其然,郑姗作为上宾之一,坐席的位次仅次于她,席上众人对她也是十分追捧。而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闺中密友”,慕仪也给予了最大的照顾,言笑晏晏、数次举杯,连花笺都亲自传给了她一次。

    待到大家诗作得差不多了,慕仪便以“想一个人逛逛这紫薇园”为由,拒绝了众人的陪同,只带着瑜珥便去了园子深处。

    在一颗粗壮的紫薇树下立了p刻,果然不出所料,一个黑se身影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

    瑜珥见状一惊,刚想叫人却见慕仪神se平静,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约好的,遂闭上嘴侍立在侧。

    慕仪却仍嫌她挨得太近,j句话把她打发到远处去看守,然后看着眼前人笑道:“绍之君果然来了。”

    “温大小姐费心给继这个机会,继怎可辜负?”秦继面无表情道。

    “郑府戒备森严,如今又住着太子、吴王殿下和长公主等一众贵人,自然守卫得如同铁桶一般。我知绍之君定然想见我一面,只是苦无机会,这才借着今日紫薇诗会为你寻个方便。”

    “多谢小姐成全。”

    慕仪从袖中chou出封书信递了过去,秦继取出里面笺纸,看了j眼便蹙眉抬头,“这是?”

    “这是当初太守赵舜写给……端仪皇后的绝笔信,是我在端仪皇后旧居找到的。这是拓本,但内容我保证是真的。”

    秦继没有表示异议。他知道,这种东西温氏大小姐绝不可能j给自己这个初初相识的外人,能拿拓本给他看一下已属难得。

    雪白的笺纸上,是隽秀的小楷,每一笔都写得极为工整,似乎此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书写的机会。透过这字迹秦继也能看出,写字之人当时的郑重和决绝:

    阿婠吾m,兄今当与m长诀。

    犹忆昔时,m论及当今世道,言今上昏聩,朝纲混乱,民生多艰,江山不保之日近在眼前。兄虽斥m言辞无状,心下却明,m所言字字在理。兄亦有暗恨君上之时,怎奈y承庭训,忠义二字不敢有忘,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断无背主反叛之理。

    然多年来,兄虽仕途顺遂,心下却实在难安。今有荆门姬氏儿郎,勇武不凡,与兄引为知己。兄笃信,若有一人可安邦定国,非其莫属。姬郎曾相邀共举大事,然祖训不可弃,兄思忖良久,决意舍一己微弱之身,助其一臂之力。待到姬郎举事之夜,当洒血祭旗。

    兄知晓,m一直认为兄之作为是为逃避,有失男儿血x,故迟迟不愿允嫁。兄过去常为此无奈,如今却只觉欣w,若今日有m相伴身侧,断无舍弃x命之勇。

    待兄辞世,m可自觅良人。兄知m心x甚高,然眼见天下即将大乱,兄唯愿m能觅得如意郎君,于这乱世自守一份安宁。

    珍重。

    舜绝笔

    秦继从信笺上抬起目光,对面慕仪正平静地注视着他。许久,他方扯唇笑了一下,“居然是这样。”

    “赵太守舍一己之身,为的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慕仪仰头看着开得绚烂的紫薇花,“他不是乱臣贼子,而是x怀天下的肝胆丈夫。”

    “肝胆丈夫?”

    “是,肝胆丈夫。”慕仪颔首,“端仪皇后的手札有记载,琼华御书上的并不是太祖的血,而是赵太守的。太祖以他的血为书,作为两个人共同的约定。太祖对赵太守承诺,会平定这天下,还破碎的山河一个安宁,后来端仪皇后在上面题字,也是为了纪念他。‘君子立于世,志存高远,悲悯众生,卓然不落凡俗。琼华血se,永以为记。’端仪皇后这话说的不是太祖,而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婿。”

    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才会下令御书必须挂在琼华楼,因为这里,是那个人为大义赴死之地。

    秦继却嗤笑一声,“‘琼华血se,永以为记’。呵,她若真心记挂这个曾经的未婚夫婿,为何会任由他死后多年一直带着污名?纵然一开始不能为他澄清,难道在他们得了这天下之后也不能吗?”

    “朝堂之事,变化莫测,其中有我们后人无法探知的内情也未可知。但是你要明白,虽然令堂希望你拿到琼华御书,在赵太守墓前焚烧,可当初的事情是他自愿的,并不

    存在平生大辱一说。况且,真正的御书早已送到了他墓中。”

    秦继猛地抬头。

    “还是端仪皇后手札上记载的,太祖驾崩后端仪皇后曾经回过一次聚城,在那期间便派人去了盛y,将挂在琼华楼的御书秘密取了出来,送入了赵太守的陵墓中,而琼华楼那里,则换成了一幅她重新做的仿冒品。所以,早在端仪皇后在世时,琼华楼的御书便已然是假的了。这期间近百年,盛y的太守换了一任又一任,也许有人发现了御书的问题,却因为害怕担责任而不敢声张,竟这么一直瞒到了今日。”

    慕仪看向秦继,“你从琼华楼抢走的御书,正是端仪皇后亲手伪造的那幅。”

    姬骞最后应该便是直接在那幅上添了题字,所以它的轴杆上才会有那条裂痕,才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也不知他是在哪里得知了这个机密,竟将计就计,顺着太子的计划布下大局,成功脱身不说,还将裴太守拖下水,断去太子一大助力。她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一开始便有了整套计划,还是在掉入陷阱后才借势反扑的。

    她只是觉得,那个她自小相识的男人,如今却越来越陌生。

    人心,真的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秦继打量慕仪的神se,忽然道:“你看起来,消瘦了许多。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劳绍之君挂怀,好得差不多了。”这么说着,她忽然心头一阵异样。

    连秦继这被阻在郑府之外的人都知道她病了,姬骞会不知吗?s1;

    那夜之后,他居然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他难道不觉得他欠她一个解释?

    这么想着,她只觉得最近一直困扰她的窒闷再度袭来,且来势汹汹。深吸口气,“如今东西也j给绍之君了,请恕阿仪告退。”

    秦继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道:“还是继先离开吧。”

    慕仪立在原地,看着秦继的身影消失在紫薇花树尽头。四周繁花似锦,她却觉得触目所见,都是说不出的死寂荒凉。

    慕仪没有等来姬骞的解释,却先等来了裴业的判决。

    一个月后的傍晚,圣旨送至盛y,太子殿下率众跪接。圣旨内以失职之罪将裴呈罢官免职、黥面刺字,再流放蜀中,裴业则被陛下以大不敬之罪判处脊杖四十、流放岭南,本人及其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召回。

    消息传来时慕仪正在理妆,听完瑜珥的回报,她默不作声,瑜珥以为她难过,劝w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按理来说,事涉太祖御书,是要判斩刑的,还好裴公子这回只有物证没有人证,他又不认罪。加上他才名在外,三千太学生闻得此事联名为他求情,吴王殿下再从中斡旋,陛下这才轻判了。”

    “吴王殿下从中斡旋?”她喃喃重复。

    “是啊。如今朝野因为这件事情都对吴王殿下一p赞誉之声,说他不仅仁义过人,还懂得怜才惜才,贤德更胜储君。”

    “贤德更胜储君么?”慕仪苦笑,“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那夜他不一味地对休元君穷追猛打,竟是为了这个。”

    又沉默了许久,她忽然道:“去把我那件珍珠白的齐x襦裙拿来。”

    瑶环劝道:“那裙子太素了,小姐现在脸se这么不好,还是选鲜亮一点的衬衬吧。”

    慕仪摇头,“休元君应该喜欢nv子打扮得素雅一点。”

    瑶环错愕。

    慕仪起身直视着她,“我要去见他一面。”

    很多时候,慕仪都不负她给自己封的那个“肝胆丈夫”的称号,言出必行便是一大特se。

    经过许多重手续和折腾,她居然真的见到了如今已是重犯的裴业。而且由于监牢煞气太重,以她的身份不宜入内,郑府甚至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见面的地方。

    仍是当初那处沉香水阁。

    看着那个颀长身影挑帘而入,慕仪起身施了一礼,轻声道:“休元君近来可好?”

    裴业身着囚f,面se有j分憔悴,却并未显出困顿颓丧之se,闻言挑眉一笑,“不知温大小姐问的是哪方面呢?若是论身外之物,如今身陷囹圄,自不比从前可食珍馐、f华锦,然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在乎。不瞒大小姐,这j日实在是业近十年来,过得最轻松自在的日子!”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凝视着慕仪,“业很好,大小姐看起来却不太好。”

    慕仪垂下目光,“休元君心怀坦荡,自然无论何时都能从容自在,阿仪却为俗务羁绊,日夜难安。”

    “若大小姐是因为业而愧疚不安,那大可不必。业此番所为,与大小姐半分g系也无,完全是我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舍身相救美人,乃是世间第一风流之事,君子梦寐以求。”

    “是么?哪怕因此祸及家人,哪怕因此飘零他乡,哪怕因此永远都不能重返故土,也不在乎吗?”

    “这些都是命数。早注定好的,业也无可奈何。”

    慕仪猛地转身走了j步,以手掩面似在饮泣。裴业愣了p刻,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忍住了,犹疑地绕到她的对面,却见她微微低头,纤手掩住嘴唇,眼神却冷冷地凝睇着他。

    他一个错愕,立刻明白过来,瞥一眼水阁外那些不时朝里窥伺的下人,眼中浮现出好笑。

    她本是面朝门帘而站,这么一闹,变成了背朝外不说,更是走到了水阁里面。他想起上次也是在这里见面,那时候他便知道她是这样一个极善矫辞伪饰的nv子,他本不喜欢这样虚伪的人与事,但此番对她却是少有的包容。

    也许不过是因为心中明白,他们都一样无奈。

    “你骗了我。”慕仪压低声音道。

    他看着她不说话。

    “你会蠢到被人这样设计吗?名满天下的裴休元如果是这样一个空有才名、毫无机心之人,我大晋还有什么可以期盼的!”

    “大小姐过誉了。”裴业声音低沉,“业本就痴傻,愚不可及,担不起大晋天下的希望。”

    他忽然伸手,指尖触上她冰凉的脸颊。慕仪悚然一惊,下意识想向后退却y生生忍住了。

    “你看,我现在还是这般胆大妄为,不是很傻么?”他凝视她的眼神j分迷离,“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立在绿竹之畔,当时我看着你,心里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无暇通透得似一座玉人。那时候我就想碰碰你的脸,看是不是真的如白玉一般,幽冷沁凉……”

    “裴休元!”慕仪忍无可忍,“住口!”

    “如今得偿所愿,我也不算枉受刑灾……”

    “我叫你住口!”

    裴业收回手,“小姐恼了?恼了便回去吧。你本就不该来见我的。”

    慕仪含怒瞪视他,“你以为把我气走这事便完了吗?”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以后无论帝都风云如何变幻,余身处岭南,如在世外仙源,那些鬼蜮伎俩与我再无g系了。”

    慕仪听出他话中的轻松,愤怒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可奈何,“你倒真是轻松自在了。了却心头事,走得潇洒g净!”

    裴业笑意深深,“大小姐知道业的心头事是什么?”

    “我不知道才来问你啊!你不说便罢,还做出这副惫懒模样!”

    裴业低头闷笑数声,然后慢慢收敛了嬉笑,正se道:“有些话,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慕仪一愣,“什么?”

    “男人的世界是很危险的,你一个nv子,不要冒险搀和其中。弹琴绣花、论诗品茗,这些才是你该做的,至于旁的,是男人该c心的事情。这是我们的战场,成也好败也好,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而你……”裴业眼神温和,“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你是一尊剔透的玉人,一不当心,就摔碎了。”

    慕仪有些不f气,“我才没有那么脆弱……”

    “我不是说你脆弱。”裴业笑,“你很坚强,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但你太不自惜了。凡事不要总想着别人,吴王殿下也好,你的家族也好,这些都不该被你放在第一位。珍重自身,比什么都重要。”

    慕仪沉默,半晌嘟嘟囔囔道:“就会

    说别人,你自己还不是没做到?活得乱七八糟……”

    裴业半弯下腰与她平视,透彻的眸子对上剪水秋瞳,“那你可太小瞧我了。裴某活了二十三载,从来只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

    这天与裴业的对话到此为止。外面很快有人来c促说时间到了,裴业闻言j分滑稽地耸耸肩,转身就要离去。

    慕仪忍不住唤了一声,“休元君……”

    他回头看着她,“差点忘了,听说你病了?以后要多多当心,再难过也不要糟践自己的身子,不然将来受罪的还是自己。”

    慕仪不知他到底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那些面sey沉、虎视眈眈的仆从听的,只能默然颔首。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阔步而去。

    慕仪看着越来越远的背影,呆立原地久久不动。她想起当初那个风姿卓绝的白衣男子,挑开帘子走进来时眼中的笑意,怎么也没料到他们最后也会在同一个地方告别。

    明明是盛夏,她却莫名的冷。

    回去的路上慕仪神思恍惚,却在府内河的白玉桥上,与万黛不期而遇。

    万大小姐黛眉微挑,似嘲似讽,“温大小姐见完檀郎了?”s1;

    慕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么看着我g什么?哦,是我说错了,那不是温大小姐的檀郎。温大小姐这般心高气傲,怎会看得上裴休元一介白衣?更何况,如今他连白衣都不是了,阶下之囚一个,后半生都得在岭南那个蛮荒之地度过。可怜他为了你身败名裂、前程尽毁,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得到……”

    “万黛。”慕仪忽然打断她,“你以为你赢了吗?”

    “什么?”

    慕仪凑近她,“你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吗?你错了。”

    万黛脸se变了,“你想g什么?”

    “不g什么。你让我不痛快,我也要让你不痛快。你听说了没?母亲觉得我与吴王殿下的婚事有些不妥当,打算为我重定一门亲。”

    万黛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盯着她。

    “也许,太子殿下会觉得,温氏的大小姐比万氏的大小姐更适合当他的正q?”

    “温慕仪你……”

    “从小到大,我们争过名声,争过地位,争过无数东西,唯一没争过的,好像就是男人了。”慕仪笑,“我都有些期待了。”

    万黛凝视她p刻,笃定一笑,“你不可能做到。”

    “那就试试看吧。”

    被慕仪撂下的豪言壮语震住,万黛虽然理智上不想理会,可越想越觉得不安,终是没忍住跑去找了太子。

    书房内,姬謇屏退左右,温和地看着抿唇不语的少nv,“怎么了?咋咋呼呼跑过来,却一句话都不说。待会儿还有大人要过来议事,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万黛闻言一扭头,“听你这话,倒是嫌我多余了。”

    太子一笑,放下笔走到她身旁,手指抚过她的脸颊,“瞧瞧,怎么又生气了?谁惹了我们的万大小姐?”

    “谁惹了我你自己心里有数!”

    “哟,竟是我的不是了?”太子挑眉,“你且跟我说说,我又哪里做错了?”

    “好,我问你,你此番大费周章搞出这么多事来,到底想做什么?”

    太子眉头微蹙,“我想做什么,不是早就与你说过了吗?”

    “你跟我说,你是为了离间温慕仪与吴王,好让吴王失去温氏这个助力,再不能与你相争。”

    “对,我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想离间温慕仪与吴王,那么,他们分开之后,你……你是怎么打算的?”

    太子眉头蹙得更紧,“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万黛心中挣扎。那样没用的问题,光是想一想就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最没自信的f人般,卑微又可笑。

    太子看到她的神情,忽然笑了笑,温柔道:“阿黛,你忘记我们约定过什么吗?彼此坦诚,永不隐瞒。你有什么话便告诉我,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是ai听的。”

    那双眼睛明亮而蕴藏暖意,万黛心头一阵柔软,一咬牙便问了出来,“你对温慕仪,到底有没有……”

    话只说了一半,但已经足够让太子明白她的意思,一瞬间他似乎怔在那里了,只愕然地看着她。

    她被他的神情看得气恼,眉头一皱正要发怒,便听到他朗声笑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简直要变成大笑了。

    万黛急道:“你笑什么!不许笑!”扑上去便要捂住他的嘴。

    太子顺势将她搂入怀中,攥着她的手道:“我笑你整日胡思乱想,净吃些没来由的飞醋!”

    “什么叫我胡思乱想!是你自己做的事情太让人误会了!而且温慕仪她……”

    “她说什么你便信?”太子神情越发愉悦,“我的阿黛mmj时这么天真了?温大小姐是什么个x你还不清楚?她的话可不能信。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她恐怕正恨我们恨得咬牙切齿呢!反间计,这么简单的东西也把你给骗住了?”

    万黛被说得发愣,仔细一想似乎真的是这样,温慕仪不过是想气她,然后离间她和太子罢了。这本是她才对她使过的招数,如今被她反用过来,她竟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真是太大意了!

    太子看她一脸懊恼,笑着捏捏她的鼻子,“好了,事情也说开了,你该放心了吧?没事的话就先回去,不然那些候在外面的官员该等急了。”

    万黛哦了一声便想离去,岂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她莫名回头,却听他低声道:“我晚一点去找你……”

    她脸一热,眄他一眼,“才不要见你!”然后飞快地跑出了屋子。

    太子笑看她的背影,待到再看不见时,脸上的笑意像是被洗去一般,立刻消失不见。

    亲信侍从悄然入内,躬身道:“殿下,万大小姐她……”

    “跟素荷先前禀报的一样,她是因为温大小姐那番话而心生不安,这才来找我的。”太子神se不定,“温慕仪既然那么说,看来近日传言是真的了,长主不满吴王那晚的行为,要取消这桩婚事。”

    “如此,不正好如殿下您的意吗?”

    “如了孤的意?”太子冷笑,“现在确实是如了我的意,但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折了裴呈和我在盛y的经营不说,还让他赚尽了好名声!”

    恼恨地捶上书桌,“孤真是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找到的那幅太祖真迹?明明一开始在琼华楼的就是假的!真迹已经丢了不知道j十年了!”

    侍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许久方道:“无论如何,虽然折损了裴太守,好歹在温氏方面得到的效果大大出乎意料。若长主真的决心要取消婚事,只怕左相也拦不住她,况且经过那晚,温大小姐大约也对吴王殿下灰心了。听说这一个半月,吴王殿下连一次都没去见过她。”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想了。”

    “所以,就算让吴王殿下目前略占上风又如何?只要殿下您得了温大小姐的青睐,得了温氏的襄助,便再无人敢不知死活地来觊觎您的位置了。”

    “没错,你说得对。”太子低声道,“若不是知道了那件事情,我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年我这太子之位坐得胆战心惊,竟是因为我的助力是万氏而不是温氏。父皇对温氏居然有那样的心思,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所以,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在温大小姐对吴王殿下心灰意冷之际,让她转而倾向殿下。”

    太子沉默半晌,“可是阿黛……”

    侍从心领神会,劝w道:“万大小姐自然是殿下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您并没有背弃她,只是暂且委屈她一些时日。待到您将来继承大统,皇后的位置自然是她的。”

    他每一句话都正合了太子的心意,男人眉宇间的犹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p坚定。

    是的,我只是暂时委屈你一下。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给还你所有的尊荣,让你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nv人。

    所以阿黛,你不会怪我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