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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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我照旧去府中视事,命令把陈汤叫来。前不久我终于想到了理由为陈汤解脱狱事,现在到了该装模作样提审一下的时候了。

    我记得初次见到陈汤的时候,他是个健壮的青年,经过几个月的繫狱,他几乎没什么变化,好像在狱中过得如鱼得水,这让我多少有点不快,我宁愿看到一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囚犯,在我当堂宣布他无罪时,他会因此贡献出痛哭流涕的感激。显然现在的陈汤达不到我心目中的预期所愿,看来狱中的生活对他来说还为时太短。

    我清了清嗓子,道:“陈汤,你很有能耐啊?”

    还好,他马上叩头道:“小人不敢。在廷尉君面前,小人实在是像狗一般。”

    他这样自轻自贱,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心里好受些了,道:“我看不像,前些时候,一伙贼盗想来廷尉狱篡取你出去,幸好我见机得早,几乎将他们全部射杀。对了,其中还有一个女子,长得很有些姿色,看来你还颇有艷福啊。”

    “小人获罪前,一直在宫中侍候皇帝,从不交接游侠贼盗,怎么会有人来篡取小人?一定是发生了误会,请廷尉君明察。”他又顿首道。

    “哼,那个被我们射杀的女子名叫万欣,难道也是误会吗?”我加重了语气。他的身体果然震了一下,不说话了。

    我知道他装不下去了,缓和了语气道:“富平侯那么器重君,君何必自甘堕落,和群盗为伍?”

    听到我这句温和的话,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仰脸道:“小人性情愚钝,有时难免结交非人,辜负了张侯的期望。如果小人能像廷尉君这么聪明睿智,来往的都是国家栋梁,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了。小人发誓,今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傚法廷尉君,洁身谨慎,国而忘家,公而忘私,为主上效力。”

    他的眼中含有泪花,不知道是为谁流的。他的话却让我听起来很舒服,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是了,这个人未免有些冷酷,不够忠直。虽然不和游侠群盗结交是应该的,但是那些游侠群盗为了他把性命丢了十之七八,又何尝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当然,他这么说可能也是顺着我的引导不得不然,然而真正的忠勇之士,也不能毫无操守,被人牵着鼻子转。我差点产生了放弃救他的打算,只是一想起张侯早先也叮嘱过我,陈汤这个人论品德不算很好,才能却的确卓异,心中也就释然了。

    于是我摒退从人,对陈汤说:“君怎么跟左冯翊王翁季结仇的?”

    陈汤愣了一下,脸上显出义愤的神色:“小人一直奇怪怎么回事,原来是那个老竖子在诬告小人。”

    “他为什么会诬告你呢?除非你和他有仇。”我不解地问。

    他迟疑了一下,道:“没有。”

    “你不说实话,那我也帮不了你了。你知道,张侯虽然向我提起你,要我救你,我却也只能覆按你的狱事。如果你的确有冤情,我当然会设法为你昭雪:但是你如果的确曾勾结群盗,我也不能曲法饶你,否则我怎么对得起皇上的信任?”我严肃地说。

    他嘴里下意识地应道:“对,廷尉君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又突然抬起头来,决然道:“小人不能肯定,也许他是因为那件事怨恨小人。”

    “什么事?”我追问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件事当然是小人不对,不过……不过他为此就要诬陷小人成死罪,也未免有点过啦。小人死不足惜,就算为了天子的明法不被奸佞利用,小人也应当把心中的怀疑说出来。”

    我看他迟疑不决的样子,感觉很好奇,道:“那就快说。”

    他道:“事情是这样的,小人是山阳郡瑕丘县人,当年王翁季正在那里做县长。小人居住的乐寿里和富贵里邻近,只隔一条小巷。不过乐寿里住的多是穷人,富贵里住的多是富人。小人不才,在一次祓禊的时候和富贵里乐家的女儿乐萦认识了,而且互相产生了好感,相约结为夫妇。怎奈乐萦的父亲乐万年嫌小人贫穷,坚决不肯将乐萦许给小人,而是许给了王翁季的儿子王君房。乐萦虽然不愿意,却也父命难违。”

    我笑了笑:“这点小事恐怕不足以让王翁季害你罢?”

    陈汤道:“廷尉君英明,也许因为小人之前和乐萦有过夫妻之实,王翁季知道了,因此对小人非常嫉恨。”

    “嗯。”我沉吟道,“这么说,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只是男女之间,相爱达到不能自制的地步,致有夫妻之实者,天下在所多有。依常人的脾性,似乎也不至于蕴积到置人于死地的仇恨。”我停了一刻,盯着陈汤的眼睛,继续问道:“君真的认为不会有别的原因了吗?君想必也知道,断狱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受到蒙骗,想想前朝的田延年就知道了。”

    我指的是昭帝时大鸿臚田延年的事,当年他因为拥立新皇帝的大功颇得大将军霍光敬重,但有一次被人告发贪赃三千万钱,霍光召问他是不是实情,如果是实情,只要当面承认,霍光就打算饶他。但是他竟然说:“我是将军一手提拔上来的,哪会干这种事?”霍光很不高兴,于是说:“那好,既然没有,我就只好派官吏穷尽追查了。”结果发现田延年确实贪污三千万,霍光不再客气,将田延年下狱,田延年被迫自杀。

    陈汤显然理解了我的意思,叩头道:“廷尉君果真吏事明敏,天下无双,没有什么可以隐瞒得了的。小人确实还有隐情,倒不是有意蒙骗,只是心中也是疑惑。小人当年和乐萦不但有夫妻之实,一时不谨,也许还让乐萦怀有身孕,按时日推算,她应当是带着身孕嫁入王家的,也许王翁季后来发现了乐萦所生并非他儿子的骨肉,所以怨恨小人,一心想置小人于死地也是可能的。”

    我点点头:“这么说,事情就明白了,自家娶的新妇怀有别人的孩子,在一般百姓,已经算是奇耻大辱,何况王翁季这样的官宦人家。当然,这事追根溯源,也不能全怪你,只能怪乐万年嫌贫爱富。我还有个疑问,就是你到底有没有勾结群盗呢?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张侯要救你,就一定竭尽全力,但是如果你依违敷衍我,就别怪我爱莫能助了。”

    “廷尉君,”他道,“关于这件事,实在是个误会。实际上那次还是小人救了王翁季,王翁季恩将仇报,血口喷人,实在让小人气愤填膺。”

    我道:“你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讲来。”

    他点点头,道:“小人当时跟山阳郡上计吏来长安,准备拜博士学习经义,路过井陉峡谷的时候,发现峡谷出现坍塌,道路堵塞,路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县吏的尸体。还有一些百姓和几十个弛刑徒被绑在路旁。小人认识那伙弛刑徒,是小人家乡瑕丘县的,因为犯罪被流放到敦煌郡鱼泽障当戍卒,小人因此赶忙帮他们解开了绳索。这些人说,刚才来了群盗,声称要找石邑县乡嗇夫马翁一,没找到,杀了几个县吏就往回走了,好像还在附近搜寻。我一听,心里非常生气,想我堂堂大汉天下,皇帝圣明,而大白天竟有群盗敢于攻杀县吏,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人于是问那些弛刑徒,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进攻群盗,为圣天子解忧,同时还可以斩首立功。弛刑徒们都说愿意,小人大胆跟上计吏商量,将车中配备的兵器发给弛刑徒,率领他们一起去搜寻,很快,在附近山坡上的井研亭,我们发现了贼盗的踪跡。为防万一,我没有立刻命令弛刑徒跟着我一起攻亭,而是先自己去打探,却意外发现贼盗竟然劫持了富平侯张勃和那位即将上任的左冯翊王翁季,其中还有我先前的情人乐萦。小人知道硬攻不可行,而且贼盗也有二三十人,混战之下,只怕人质全部会死于非命。但是小人那时突然发现群盗首领孙孟,竟然和小人有一面之缘。”

    我忍不住打断他道:“既然如此,王翁季也的确不算诬陷你啊。”

    陈汤道:“廷尉君有所不知,小人只是曾在偶然中救过他一命,但那时小人并不知道他后来会做群盗。按照《盗律》:不知为群盗而与其交通往来者,不过是类钳为刑徒。王翁季却想因此取了小人的性命,小人实在冤枉啊!”

    我道:“君说的倒也不错,后来呢?”

    陈汤道:“当时小人突然决心赌一把,于是命令弛刑戍卒们埋伏在两边山坡上等待小人的命令,如果最后我没出来而贼盗想逃窜,就强行攻亭,总之那时也就没法顾及人质了。叮嘱过后,小人单身闯进,这时贼首孙孟正要将张侯斩首,小人及时喝止了他,声言愿意代替张侯受死。”

    我摇摇头:“你这个法子又能有什么用?贼盗如果要杀人,顶多先杀了你,再杀张侯,哪里还会客气?”

    陈汤道:“廷尉君还是有所不知,当时小人潜在一旁,已经听到那孙孟说只抢钱财和女子,不想多杀伤人命。但是必须杀一个祭刀,否则以后会不吉利。所以小人才这么决定。”

    “怪不得张侯临死前一再叮嘱我要帮你脱罪。”我心里有些佩服这陈汤了,问,“你知道那孙孟欠着你的人情,你想他或许会饶你一命?”

    陈汤道:“其实小人绝不敢指望孙孟真会饶小人,他既然做了贼盗,小人死也不会和他为伍。小人只想趁他放鬆警惕的时候制服他。果然,他回头认出了小人,很高兴地喊小人入伙。小人假意答应,趁他不备,夺了他的腰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吓坏了,立刻命令他的徒眾出去,放了人质。他的徒眾出了院庭,立刻被小人带来的弛刑戍卒分割包围。激战中小人也丢了两根手指,如果小人是勾结群盗的话,怎么会受伤呢?”

    “按照君自己所说,君也算有勇有谋。不过,既然君成功地引出了群盗,怎么也算立功罢,怎么到京后张侯没有为君向朝廷请功?”我有点疑惑。

    “唉,这件事说起来就复杂了,原来当时张侯是私自出关田猎的,违背了列侯不许私自出关的律令。如果把小人的事上报,一定会连累张侯。况且我们当时和群盗激战,并没有佔到什么便宜,由于群盗武器精良,我们反而伤亡更多,实在谈不上有功了。”他低着头,不住地叹气。

    “嗯,如果你说的全部是真的,倒也的确冤枉。”我自言自语地说,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假如王翁季要害你,确实可能因为你那个情人的事。但是他怎么知道你的情人怀上了你的孩子呢?而且我听说他现在对他的孙子爱如拱璧,看起来又不像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儿子的骨肉。”

    陈汤点点头道:“小人也只是猜测。不过当时在井研亭,小人闯进去以及在混战中丢了两根手指之时,乐萦在旁见到,吓得惊声尖叫。恐怕是这种关心惹起了王翁季的怀疑罢。”

    我看着他带着刑具的可怜样子,惋惜道:“你的情人我倒见过,长得确实漂亮,王翁季那个儿子配不上她。那竖子说话结结巴巴,傻傻的。长得也古怪,要是他朝你走来,人未到,下巴早已经到了。”

    听我这么说,陈汤忍不住笑了起来:“廷尉君说得真形象,太形象了,他就是长得那个样子,乐萦也说他下巴像一扇没有关上的抽屉。”

    我不禁莞尔:“她的比拟更加精采,可惜了这么一位丽人。”我感叹了一声,又话归正题,“所以,也许乐萦怀了你的孩子,正遂了王翁季的心愿呢。他想只要除去了你,他孙子真正的父亲是谁,只怕永远没人会知道了。”

    陈汤道:“廷尉君真是断狱干才,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鬼神不享非亲,王翁季他就算是得逞了,只怕也是竹篮打水。”

    我突然提起了兴致:“哦,你难道也相信鬼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