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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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阮阮在跳皮筋,傻子孟谨诚和那棵香椿树忠于职守。而放学回来的孟古溜了过来,神出鬼没地在那条绷紧的皮筋上来了一剪刀,皮筋断裂,荡起地上的沙尘,迅速收缩,飞沙走石一样,绷到了阮阮的眼睛上,那一刻,世界一片漆黑!

    那一年,阮阮十二岁,孟古十五岁。

    就这样,她萎缩在黑暗之中,就好像她出生那天捕到的光明,尚未睁开眼睛却又跌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有奶奶的叹息声,有孟谨诚咿咿啊啊的呼唤声……似乎还有,还有孟古的呼吸声,他小小的胸膛,起伏着。

    没有人责备他,奶奶不舍得,母亲幸灾乐祸还来不及,而小叔孟谨诚又是个傻子,他只会傻笑,从不会指责,可孟古依然感觉到眼睛里有一种液体在抖动,弄得他的鼻腔酸酸的。

    孟古的母亲最先离开屋子,离开时,仍不忘冷言冷语,她说,啧啧,可真是天作之合啊,一个傻的,一个瞎的。

    瞎的。

    黑暗中,这两个字像刺一样扎在了阮阮的心上,她瘦小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奶奶看在眼里,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像安慰阮阮又像是安慰自己,说,没事。又不读书,瞎不瞎的,都没事!

    奶奶那句“没事”的话,让阮阮突然害怕,难道,自己真的会瞎掉?再也看不到眉目如画的孟谨诚,再也看不到慈祥的奶奶,也看不到令人痛恨的孟古……那一刻,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全部浸湿在棉纱上。

    奶奶抱住她,说,别哭,阮阮,奶奶能拉扯谨诚,就能拉扯得了你。

    这个时候,马莲又进门了,她催孟古回屋写作业。听到了奶奶的话,她忍不住冷笑,说,啧啧,多无私啊!瞎了不正好合了你的心,再也不怕这煮不熟的鸽子飞了。说完,她一把拉住孟古,说,傻待着干吗?还不回屋写作业?

    孟古却死活不肯回去,她一边拉扯他,一边用手拍他的脑袋,说,你这个死孩子,跟这群进棺材的人搅和在一起干吗?啊呀……说到这里,她惨叫了一声,一巴掌甩在了孟古的脸上,说,你个死孩子,咬我干吗?你也跟这个野孩子似的,瞎了眼吗?

    孟古捂着腮,红着眼,瞪着母亲,说,她不会瞎的!

    孟古的母亲,扯着孟古的耳朵狠命往外扯,一边扯一边叫,你个死孩子,又不是给你做媳妇,会不会瞎关老娘什么事!你给我回屋写作业!

    就这样,那天夜里,孟古被母亲给强扭回了自己屋,而阮阮在奶奶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眼前是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而窗外,月光婉转,安静地穿过树梢,洒在她白瓷一样细致的脸上。

    孟谨诚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咿咿啊啊”了一晚上,似乎在告诉这个小孩,别怕,小叔在。

    这个月光流转的晚上,孟古哭了一夜,没人知道。

    同样,也没人知道,一大清早,那个叫孟古的少年,背着书包,连早饭也没吃,就冲出了家门。在那些他用石灰写过大字的墙上,用力地涂抹着那五个字“阮阮是泡屎”,却怎么也涂抹不去,遮盖不全,哪怕他的双手被粗糙的墙壁给磨破……有些东西是擦不掉的,比如,他留在墙上的字,比如他留在她额角的疤。

    然后,他就靠在墙角,抱着书包,号啕大哭——她再也看不见了。

    那么,这些字,写给谁看?看谁委屈得掉眼泪,看谁害羞得不知所措,追着谁来跑,看谁躲到傻子小叔孟谨诚的背后?这么多年,从他九岁开始,就在这些墙壁上,不停地写这五个字,一直到他十五岁,六年的时光。

    六年的时光,他做过的最持久的事情,恐怕就是坚持不懈地欺负一个叫做阮阮的小女孩。从她六岁开始,到她十二岁为止。

    眼睛受伤后的那些夜晚,她夜夜做噩梦。

    梦境里,有个温柔而沉哑的男子的声音,那么缥缈而又那么清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阮阮,阮阮。

    她就如着魔了一样,循着那个声音奔跑,奔跑着,奔跑着,就是停不下来,于是,头发散了,鞋子丢了,脚步还是停不了,而前面就是万丈悬崖。她呼吸苦难,极度恐惧,可唯一能做的却只是在奔跑中号啕大哭。

    没有一双手!

    没有一个怀抱!

    肯在她坠落前紧紧地拉住她!抱住她!

    这一生,在哪里能有一个怀抱,为自己圈出一片安静?再也没有眼泪,没有恐惧,没有白眼,没有责骂……她可以不去想不去要别的女孩头上的头花,还有她们颈项上廉价但却漂亮的轻纱,她只想要一个怀抱。

    可终于,还是万丈悬崖。

    整个人坠落!

    梦境中的眼泪急遽流出,渗出了眼眶,浸湿了轻轻地缠住了双眸的纱布,她的眼睛被刺痛——啊——一声尖叫,整个人从噩梦里剥离出来,晾在床上,喘息着,惊骇着,一身薄汗。

    但依旧是看不尽的黑暗。

    阮——阮——别……别——怕!

    黑暗之中,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发音很艰难,声音辨析不出感情色彩,似乎是几个简单的音节拼凑而成。但这几个音节如果是从傻子孟谨诚口中发出的话,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阮阮还没来得及应声,从门外突然进来的奶奶几乎是惊喜地尖叫了起来,谨诚,谨诚,是你在说话吗?

    阮阮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老人的惊喜,奶奶应该是踉跄着走到孟谨诚面前,抓着他的手问,似乎有泪从她的眼里滴落,滑行在她那张沧桑的脸上。

    奇怪的是,无论奶奶如何和孟谨诚说话,孟谨诚都不吭声,只是咿咿啊啊地叫。似乎之前的那句“阮——阮——别……别——怕!”根本不是他说的话,而是某种来自天外的神明之音。

    隔日,孟古放学后,揣着几块花生牛扎糖跑到奶奶屋子里找阮阮。他飞快地剥开糖衣,然后在阮阮毫无准备的时候,将糖块塞到她的嘴里。

    阮阮先是被这突来的“袭击”吓得轻轻地啊了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舌尖已经舔到了一丝甜意,而且也嗅到了特殊的薄荷清香。

    孟古问阮阮,花生牛扎糖好吃吗?

    阮阮点点头,冲孟古吐了吐舌头,但是眉心依然因为眼睛的疼痛而轻轻皱着,烟雾缭绕一般。她默默地收下孟古的糖。小手翻转在口袋里,小心点着数,心里非常美——居然有七块糖啊!

    突然,她想起了孟谨诚昨夜突然而出的“话语”,就问孟古,说,谨诚小叔他从小就是傻子吗?

    孟古刚摇了摇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风一样闯进来的马莲扯着耳朵给拎走了。

    马莲说,孟古!你每天放学不进来看看这个死杂种野孩子,是不是就心痒痒啊?你每天猴急着过来,当是转世投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