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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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晋乾德三年六月初九,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谕旨,立刻在后宫和朝堂同时掀起轩然大波。

    “皇长子瑀,系宁蕴淑妃秦氏所出,少有慧质,德行出众,堪为国之基石。朕怜其年y失恃之苦,着即过嗣中宫,改换玉牒,以充嫡子。钦此。”

    群臣因这圣旨议论纷纷,搞不明白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又觉得就这么放任不管有点对不起那份丰厚的俸禄,一时间奏疏如雪花般纷纷而来。然而皇帝却完全不管群众的意见,圣旨当天便传到了宗正寺,改换玉牒、登记卷宗的一应事宜进行得热火朝天,不待大家反应过来,这事儿就已经妥妥地办完了。

    皇帝难得一见的独断坚决震住了大家。在回天乏术的无奈之下,群臣开始暗自揣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而让陛下突然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并且毫不顾忌臣子的看法?

    众所周知,皇长子的生母宁蕴淑妃乃出自蓬门,在陛下的众多q妾之中,出身是最低的。甚至在她生前都并不是陛下正经过门的姬妾,而是养在外面的外室。

    这样身份的nv子,估计连陛下也是懒得提起,以至于在她为他诞下长子、难产身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给她名分。

    皇长子出生之后,因没有生母,故而j给了身为嫡母的皇后鞠养。据说皇后娘娘对这个孩子视若己出,极尽呵护之能事,一度成为帝都贤惠嫡母的典范。

    皇长子两岁时,陛下登基满一年,突然毫无征兆地将他从皇后的长秋宫带出,远远地安置在佑心殿,并重新择了妥善的宫人悉心照拂。于此同时,还正式追封皇子的生母秦氏为淑妃,谥号宁蕴。

    陛下此等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无耻行径一度气煞了皇后娘娘,却让许多暗中怀着莫测心思的朝臣十分欣喜。无论如何,温氏迟一日拥有属于他们的皇子,对一些人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可是在陛下费尽心思将皇长子与皇后隔绝开来两年之后,却又再次毫无征兆地把他直接过继给皇后,甚至还在圣旨中称其“堪为国之基石”、“以充嫡子”。

    这两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玩的。s1;

    自古君王选择继承人便是立嫡为先、立长其次,当嫡子与长子都让皇帝不满意的时候,则还有立贤这一条路可走。

    如今皇长子已经占了长子的位置,若再正正经经地过继给皇后,岂非成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若来日皇后娘娘诞下属于自己的、真正有着温氏血脉的嫡子,是不是也要排在他之后?

    这种情况恐怕就算温氏的对头们同意,温氏自己也不会同意。

    再联想两个月前宫中那场乱子,宫人意图谋害皇长子,由此牵连进去云婕妤,待到婕妤落罪之后却又传出一切都是贵妃主使的谣言。

    还没等人进一步搞清楚,云婕妤就悄无声息地没了。ai妾和长子先后被人算计,陛下却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风风光光给云婕妤下了葬,发落了一批宫人,便再不多做追究。这桩宫闱大案竟就这般虎头蛇尾地了了。

    可看陛下如今的举动,似乎是为着皇长子的安危担忧,这才将他送到长秋宫j给皇后亲自抚养,看起来对皇后娘娘倒是十分信任。

    他信任皇后娘娘,那么这个举动又是要防着谁呢?众人仔细推敲一番,结论顿时显而易见。

    慕仪早知道这消息一出必然温氏会有人进宫来跟她谈心,但她没料到来的居然不是母亲,而是父亲。

    面前垂下一幕珠帘,慕仪跪坐的姿势标准而恭敬,背脊挺得笔直,一脸肃穆地听着珠帘之外的父亲一句一句足以让她崩溃的亲切垂询。

    “我听你阿母讲,说你的身t调理得差不多了,可有其事?”温恪口气温和。

    “诺。nv儿身t康健,劳父亲挂念了。”她还没蠢到说自己哪哪哪不舒f,惹恼了温恪等他亲自找一个神医来给她瞧病就慢慢哭去吧!

    “这样便对了。你不要仗着年纪轻就不注意保养,等到岁数大了才知道厉害。”温恪似乎十分满意,“陛下现在又把皇长子j给你鞠养,以后更是有的辛劳,你要当心。”

    慕仪逮到一个表现的机会,立刻不放过,“nv儿明白。皇长子如今成了nv儿名正言顺的孩子,日后便是温氏的助力,nv儿一定会好好教养他,绝不辜负这大好机会!”

    温恪似笑非笑地瞅着她,“不要以为装装傻就能混过去。这次的事你办得不错,江楚城经过此番,算是彻底与万氏结成死仇,正好抵了你上次的胡为之过。至于那j个婢子,可处理g净了?”

    “崔翘已然被秘密处死,素问杖责四十之后被发落去了昭台馆,然后便会因伤重不治而亡,相信很快就可以回到天机卫了。父亲不是曾说过天机卫里nv子甚少,一些任务捉襟见肘么?nv儿思来想去,决定把素问这步棋撤了。后宫中实在无谓牵绊住这么多高手。”慕仪低声道,语气冷静无比,脑内却思绪纷乱。

    她想起崔翘的死讯传来那日,她与温惠妃正在椒房殿对坐品茗。闻得消息温惠妃眉mao都没动一下,倒是她沉默半晌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前j日刚跟人说过再不希望有人因我而死,如今才过了这么j天,就又害死一个人。”

    温惠妃淡淡地瞥她一眼,“你这话说的,要内疚也该是我来内疚啊。”

    “你会内疚?”

    “当然不会。六年前我在医馆门口捡到半死的她时就跟她说得非常清楚,我替她救治病重的父母,她则把她的x命j给我。改换户籍身份、入宫做我的眼线是她亲口允诺的,会有这个下场她早就明白。如今她至死也没吐露半分不该说的消息,而我则继续为她照拂父母亲人,这就是一笔童叟无欺的公平j易。我们都是讲信用的人。”

    她的逻辑清晰、态度坦荡,就算慕仪并不赞同听了也只能无言低头。

    温恪道:“素问能回来很好。看在这件事上,你自作主张设计把皇长子过继到自己的名下的事我也不与你计较了。毕竟无论如何这也不算是件坏事,至少保证了在陛下有别的子嗣降生之前,唯一的血脉是控制在温氏手中的。”

    慕仪还来不及高兴,便听到温恪冷淡地补充道:“但是,这个孩子是绝对不可能替代你的孩子,成为温氏真正的倚仗的。”

    “为何?”慕仪不由自主地追问,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了傻话。

    自然是不可能的。

    对她来说,阿瑀是她立了重誓要拼尽x命去呵护的孩子,然而对于温氏,他不过是妨碍带有温氏血脉的嫡子登上储君之位的一个绊脚石,若不是慕仪的多番维护,他早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如今,她居然敢暗示他们,打算扶持这个孩子成为储君,还要以温氏为其后盾。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紧紧绞在一起,慕仪深吸口气,还是决定做最后的努力,“可,陛下的态度父亲您也看到了,他对世家防范之心甚深,绝不会允许带有各大家族血脉的孩子诞生。为了这个他甚至不让任何嫔御产下子嗣……”

    “你都不肯与他亲近,自然没有机会怀上他的子嗣……”温恪凝睇着慕仪,慢吞吞地点明关键。

    话题陡然发展到这个深度,慕仪立刻有些受不了。她不自在地低下头,神se似乎十分羞赧。

    温恪冷眼打量她的神情,不放过每一个表情的变化。许久,他轻叹口气,“或许我当初便错了,不该一时心软被你说动,留了那孩子下来,现在竟造成了这样大的一个麻烦。”

    慕仪不语。

    “跟为父说说,你与陛下,为何会……”面对ainv,他终是有些难言床笫之事,只得含糊地略过,“你们结缡已有五载,这样的事情说出去,恐怕没人会相信。”

    岂止是没人会相信。皇后归于陛下五年却还是处子之身,这样匪夷所思、让人不得不去怀疑皇帝在某方面的健康问题的事情,简直可以与大晋边疆三十三道关卡的驻军分布图一起,共同列为帝国的两大最高机密,知道的人都得立刻处死才行。

    杀完当事人还得顺便把三族给夷平!

    否则皇帝的脸面往哪里放!

    慕仪想起那个哭哭啼啼、混乱不堪的新婚之夜,她与他各自怀着一腔怒气,背对着背地睡了。第二日一大早,侍nv进来伺候二人起身。

    她坐在妆台之前,任由瑜珥握着她的长发绕来绕去,珠翠钗环一样一样招呼上去,搞了快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好。

    因这是她第一次梳f人髻,且一会儿要入宫觐见,势必要做到华贵端庄、艳压群芳,因此她一脸任人鱼r的决绝悲壮,头p都被扯痛了也没发表任何异议。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一只修长的手却从瑜珥手中夺过那支赤金点翠长钗,慢悠悠地cha入她的发间。他目光温柔地审视半晌,赞道:“一会儿入宫父皇定要夸我前世修的福泽甚深。”

    她知道他在做戏给那些暗处的眼睛看,只得p笑r不笑地顺着他道:“为何?”

    “因我的新f太美,远胜世间所有nv子!”他抚摸她的脸颊,脸上是满满当当的柔情。

    她被酸到,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状似羞涩地低下头,好掩藏面上纠结yu死的表情。

    正在里间收拾被褥的瑶环寻了半晌也没有看到某种预期之内的、群众喜闻乐见的痕迹,正在疑h,转头却瞄到温情脉脉的夫f二人,再看看身侧的姬骞的心腹婢子,却见她也是一脸微妙。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觉得貌似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强压住心头的激动之情,表情淡定、动作迅速地把被褥换下来,脚步生风地出去了。

    慕仪与姬骞温情脉脉的同时,瞥到那两个迅疾离去的身影,不由瞅姬骞一眼。对方依旧一脸平静,甚至还十分有闲情地拿了眉笔开始给她细细描眉。

    见他这个反应,她也懒得担心了。瑶环十分机警,自然不会乱说什么,另外一个看来也是他信得过的人,那么主子这天大的秘密就j给她们去想法子守住吧。

    这个任务搞不好还让她们很是激动呐!

    反正换了她就一定很激动。

    之后的j晚姬骞也一直与慕仪宿在一起,只是他再未试图要与她亲近。这点慕仪很能理解,如姬骞这样的人,骨子里有多么刻薄就有多么骄傲,对nv子用强这种事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哪怕这个nv子是他的q子。

    床笫之事到底只是夫q闺阁内的s事,只要当事人双双铁了心要隐瞒,哪怕周围有再多双眼睛盯着也很难抓到破绽。

    对这件事情清楚的除了瑶环瑜珥,便只有杨宏德与姬骞那名心腹婢子,然而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们成亲一年之后那名婢子就染病过世,世上知悉内情的人便又少了一个。

    他们就这么同床异梦(字面含义和引申含义皆有)、相敬如宾(绝对精准)地过了下去。直到姬骞即位、他们搬入皇宫,事情才变得难办起来。

    祖宗规矩,御幸后妃必须有人在旁记录,帝后之间的这个大秘密瞒得过旁人,却绝不可能瞒过彤书nv史。不过权势实在是个好东西,慕仪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将上一任的彤书nv史发落了,然后将自己多方斟酌挑选最终敲定的傅氏扶上了这个位置。

    对此姬骞未置一词。

    傅nv史并未在彤史上造假,依旧是据实记载,只是宫中规矩,有权查看彤史的人只有帝后与太后三人,如今没有太后,所以纵然白纸黑字把真相记载在那里,旁人却根本没有窥探的机会,隐瞒这件事情再次变得顺利。

    慕仪想起傅nv史初初瞧明白这个情况之后的震惊与不安,心里苦笑。也难怪她会不安,知道上位者的秘辛对下人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是这种级别的秘辛。她本可以放过傅氏,怎奈当时的情况已没有别的选择。突然撤换彤书nv史已属异常,如果接任的人再是与自己有g系的,难保不会引起万黛等人的警觉,进而探出这内里的玄机。可若要找到一个表面上与她没有牵扯却值得信任的人,则必然需要家族的帮忙,然而这件事情又是绝不能让家族知晓的。她苦寻多日,方找到了傅氏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只能很不厚道地把她放上这个危险的位置。

    守口如瓶、不为利所动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啊!

    慕仪知道,s下里傅nv史必然猜测过陛下与皇后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知道她必然没有得出合理的结论。事实上,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明白,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境地。

    她只记得,一开始是她不肯,他也没兴趣勉强,然后……

    然后。

    慕仪抬起头,一脸平静地看向正等待她回答的温恪,“是nv儿不愿意。我不愿意与他亲近。我厌恶他。”

    温恪气极反笑,“到底是你厌恶陛下,还是你心中记挂着那个秦绍之?”

    “与绍之君半分g系也无,我就是厌恶陛下!不,我不是厌恶他,我是恨他!全天下我没有见过比他更薄情寡义的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看到一贯沉着自制的ainv陡然情绪失控,温恪有一瞬间的

    惊讶。看着珠帘之后、那张爆发过后的脸犹自带着起伏的情绪,他慢慢道:“你厌恶陛下也好,恨他也好,都不要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慕仪轻笑出声,“是。从温氏这边讲,我是温氏这一代埋在朝堂之下的基石,有责任尽快生下一个继承人巩固和延续温氏的尊荣;从陛下那边讲,我是他的正q,是一朝国母,有义务为祖宗社稷诞下嫡子!”她语气不甘而愤恨,近乎控诉地看着温恪,“那我自己的想法呢?就完全不重要了吗?”

    温恪冷冷地凝视她许久,猛地站起来,“看来你母亲说错了。你的病不仅没好,我看反而更重了!这等愚蠢荒唐的话我真不敢相信是从你嘴里传出来的!”

    慕仪别过头不看他。

    “你好好休息,臣会为娘娘您延请名医,好好治治您这神智昏聩的mao病!”

    扔下这句话,温恪行了个礼,转身大步出了殿门。

    慕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正坐原地,珠帘摇晃,她的神情也看不分明。

    皇长子是在下午的时候正式搬到长秋宫的。

    慕仪提前五天就开始收拾,因不愿意阿瑀离她太远,还特意将椒房殿偏殿辟了出来,一应物件的陈设摆放都是由她亲自决定。

    由于这一日期待了太久,是以直到姬瑀闷声不响地走到她的面前时,她还是觉得略不真实。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大安!”小小的姬瑀规规矩矩地在她面前跪下,行参拜大礼。s1;

    她忙把他抱起来,握着他的小手,“阿瑀怎么了?不认识阿母了么?你小时候阿母抱着你摘杏子的事儿你不记得了么?”

    姬瑀面无表情地瞅她半晌,“那时候儿臣还太小,不记得了。”看慕仪表情有些失落,又补充道,“不过,儿臣记得母后。”

    宫中日常饮宴都能相见,自然是认得的。慕仪苦笑一声,牵着他进了偏殿。

    眼见这一幕的宫人都有些为皇后不值。身为嫡母为了这个庶出的孩子费尽心思,嘘寒问暖、无处不周,奈何这孩子却似乎并不领情。

    进了内殿,见身边只余瑶环姑姑和瑜珥姑姑两人,姬瑀朝慕仪调p地眨眨眼睛,“阿母,阿瑀装得好不好啊?”

    慕仪笑着刮刮他的小脸蛋,“好!阿瑀装得最好了!”

    “是阿母教的好!”姬瑀笑得十分可人,“阿母说,只要阿瑀不要对阿母太过亲近,就没有坏人要来分开我们,阿瑀就可以一直跟阿母住在一起了!只要能不再跟阿母分开,阿瑀什么都愿意做!”

    慕仪蹲下来,抱住姬瑀小小的身子,语声坚定,“阿母跟你保证,再也不会把你j给别人了!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姬骞夜间来到长秋宫时,慕仪正与姬瑀坐在椒房殿外的石桌旁说话。时年不过四岁的皇长子抬头看着庭中枝叶茂密的海棠树,一句一句地背诗,皇后则不时柔声解释。

    “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

    “这个是说海棠艳美高雅的。”

    “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

    “这是描写海棠艳丽繁复的花朵,和层层叠叠的绿叶一起与朝日争辉的样子。”

    “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

    “恩,很好。还有呢?”

    “j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真厉害……”

    姬骞远远看着这一幕,那个清婉美丽的nv子笑意yy地看着面前的男孩,脸上流露出的是如今再不肯施舍给他的融融暖意。

    那是他的发q和独子,是他如今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可他却无法真正与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亲近。

    甚至,相杀成仇。

    到底是哪里搞错了,他们才变成了这样?

    慕仪看桌上姬瑀最ai的松瓢鹅油卷已经吃完了,回头正打算吩咐侍nv再去取一些过来,才发觉皇帝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杵在那里半天了。

    脸上的笑容立刻敛去,她换上一副恭顺温柔的面具,起身优雅施礼,“臣妾参见陛下。”

    她这样矫揉造作的模样姬骞早就见惯了,然而今日却似乎格外受不了,心头一阵烦闷,只淡淡让她起来,就转而询问起长子来。

    “在背诗?”

    “诺。母后在教儿臣背海棠诗。”

    姬骞一笑,“这个时节海棠都谢完了,你们倒来背海棠诗。”

    见姬瑀闷头不语,他再问:“你喜欢海棠?”

    姬瑀思索p刻,谨慎地答道:“母后说海棠花姿潇洒,乃花中神仙,儿臣喜欢。”

    姬骞本来有意多问j句,却被他一板一眼的回答迅速败了兴致。乏味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看着慕仪,“皇后甚是有心。”

    “教导皇子是臣妾的责任,也是臣妾的荣幸。”果然不愧是心心相印的母子俩,慕仪的回答更加一板一眼。

    他默默瞅她p刻,率先朝殿内走去。慕仪吩咐了宫人将大皇子带回偏殿好生f侍,才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

    用完晚膳,两人各自沐浴、换了寝衣,姬骞坐上c榻,眼睛却扫到了枕边的一卷书册。

    他最近j日都不曾过来,这东西自然不会是他的。而根据他的了解,这书册既然堂而皇之地摆在皇后的枕边,必然是她最近正在读的,所以才不许人乱动。

    他随手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卷《世说新语》。

    这种东西,他打赌她在十岁时就看了十遍以上了,怎么会突然又找出来呢?

    修长的手指翻开置有书签的那一页,赫然是《世说新语·h溺篇》第二则:“荀奉倩与f至笃。冬月f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f亡,奉倩后少时亦卒……”

    书册忽然被人chou走,姬骞抬头,看到慕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臣妾竟不知,陛下还喜欢窥人s隐。”

    “这算s隐?不过是看看你最近读什么书而已。”他笑,“怎么?皇后近来又开始重温先贤之风了?只是朕原以为《世说新语》里皇后最ai的当是《容止篇》,怎么倒看起《h溺篇》了?”

    她默不作声地把书搁到妆台上,背对着他开始梳头发。

    “恩,荀粲,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君子。莫非皇后心中羡慕那荀粲之q?”

    梳子搁在妆台上的声音,“有甚好羡慕的?不过一个福薄短命之人而已。”咬牙切齿,“而且陛下没看到后面那句么?荀奉倩自己犯傻,跑到冰天雪地里挨冻,然后去抱着生病发热的q子,以为这样可以挽救她的x命。结果不仅没救成病笃的q子,还把自己也折进去了,‘以是获讥于世’。可见重情重义不是什么好事情。”

    姬骞抚着下巴笑,“皇后不喜欢,却反复翻看?”

    “臣妾是为了自警自省。提点自己少做一些无谓的事情,省得最后弄得一身伤痛,还平白招人耻笑。”

    他笑意未改,目光却幽深了j分。

    “下午左相来见过你了?”

    “您都知道了还问?”

    “为夫只是好奇,泰山大人都跟夫人你说了些什么?”他语气里添了调侃。

    “左不过是夫君猜到的那些。”慕仪从善如流,语声慵懒地回道,“您不就等着看妾身的笑话嘛!”

    “你怎么应对的?”姬骞饶有兴致。

    “我跟他说,我厌恶你。”慕仪转身直视这姬骞,一字一句,“我说我恨你,所以我不愿意与你亲近。说这话的时候我表情激动、态度坚定,就差没闹起来。他难得见我敢当面对他发一次疯,估计很新奇,需要一点时间去反应。所以,我逃掉了。至少最近没有被继续追问的风险。”

    听了这话,被她直言“厌恶”“恨”的姬骞敛了笑意,淡淡地与她对视。良久短促地笑了一声,背过身子躺上了床榻。

    慕仪无所谓地看他一眼,就着温水f下了安神的丸y。最近入睡愈发艰难,光靠熏香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必须在睡前f一丸y才能勉强睡着两三个时辰。

    “你最知道该说些什么让我生气。”一个闷闷的声音忽然传来。

    慕仪错愕回头,瞪着他的背影,再四下扫视,仿佛想要证明那句话不是那个人说的。

    结果自然是失败了。

    她瞅着他,不知怎的居然从那背影中瞧出j分寥落来,暗骂自己真是见鬼了。

    不是吧,这个情况是,被伤感情了?更毒的我也说过啊!要不要突然这么脆弱!

    晚风入殿,衣袂飘飘、长发如云的皇后娘娘僵立床前,看着榻上的那个身影,默默石化了。

    六月份完了之后,煜都也进入了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因宫中近期祸事连连,皇帝决心好好整饬一下六宫的风气。皇后接了谕令,下了j次狠手,加之素来最为张扬的贵妃万氏从云婕妤过世之后就一直深居简出,是以六宫再次回到江滢心事发前的安宁。

    慕仪与惠妃s下商议了j回,纷纷表示万黛最近的表现太过反常。被这样狠狠算计了一遭,以她的x格必然是要立刻报f回来的啊!

    最后讨论出来的结果让人略觉伤感:一个素来有仇必报的人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却没有立刻报f,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她在酝酿着更大的报f……

    慕仪一想到这个就头p发麻,恨不得她早点出手算了。等待暴风雨来袭的滋味真是比身处暴风雨之中还令人揪心啊!然而事已至此,她也无能为力,只得抓紧最后的时间享受宝贵的清静。

    更何况,她还得费心照料皇长子,实在腾不出手来。

    姬瑀是个十分早慧的孩子,不过四岁的年纪却每每提出不该是他这个岁数的孩子会想的问题,十分考验慕仪的应变能力。

    譬如他会问慕仪:“为什么很多时候看到父皇在笑,但我却能感觉到他并不高兴呢?”(慕仪给出的回答是,“那是他脾气怪!”)

    又或者他会问慕仪:“我原来住在佑心殿的时候,伺候我的宫nv嬷嬷对我也都很好,但为什么我有时候待在她们身边却会觉得不安心呢?”(“安心!是安心啊!你四岁的时候知道什么叫安心么?”)

    唯一一个能令慕仪圆满回答的问题被他在某个夕照美丽的h昏提了出来,“阿母你跟我说过,我不是你生出来的。那么生我出来的那个阿母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在了。太过早慧的孩子已然明白那个母亲已经去了永远见不到的地方,他现在关心的是,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慕仪跟他并肩坐在椒房殿廊下,感受着夕y照在脸上的温柔触感,半眯着眼陷入回忆之中。良久,她的声音遥远得似乎是从梦境中传来,“她啊,是这个世界上,心思最纯净的nv子。”

    “心思最纯净?”他费力地理解着这些词语。

    “对。你的生母她笃信道家,崇尚自然,认为天地的一切自有其定数,所以她从来不会去做任何勉强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她语气低沉而充满感情。

    姬瑀皱着眉头陷入巨大的苦思中。许久许久,他放弃地抬头,哭丧着脸,“阿母,道家是什么?”

    慕仪:“……”

    福引殿自从戚淑容再度醒来,就一直十分热闹。皇帝怜惜淑容无辜受难,对其多加安抚,短短一个月赐了无数财帛珍宝,直照得半个福引殿都金光熠熠。

    玉茗恭敬地奉上茶盏,戚淑容面se沉静,看着对面怡然品茗的万贵妃。

    “说吧,这回你要让我做什么?”

    万黛唇角扬起,“你知道比起江滢心,你哪点最让我喜欢么?”

    见戚淑容不答,她自顾自道:“你比她聪明。和聪明人讲话,总是要愉快一些的。”

    “是啊。她如果不蠢,也不会死得这么冤枉了。”戚淑容嘲讽道,“只是臣妾却担心,自己这个聪明人也要不了多久,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

    “你怕死?”似乎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上回看你吞那毒y吞得那般爽利,我还以为阿皎你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呢的呐!”

    “臣妾虽不畏死,却担心若我死了,娘娘便会忘记你的诺言。到那个时候,臣妾才真的是死不瞑目。”

    万黛敛了一点笑意,“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与温慕仪那狡诈虚伪的nv人可不一样,我应承的事情,都会尽全力做到。李副将在我父亲麾下,自然会官运亨通、平安顺遂,他与你s相授受的事,也不会有更多的人知晓。”

    戚淑

    容抿紧双唇。若非自己有把柄在她手中,又怎会处处受制?她与表哥发乎情、止乎礼,落到她口中却这般不堪,她甚至用表哥的x命来威胁她!

    万黛嗔怪道:“别这副表情。连温慕仪的情郎都死而复生跑回来见她了,你也一定可以活着再见到你想见的人。”

    戚淑容神se微变,“皇后娘娘的……情郎?”

    “是啊,皇后娘娘的情郎,她也有情郎。我前些日子让你吞y装疯嫁祸皇后就是为了引他出来,可惜被温慕仪给破坏了。”

    “居然是为了这个?”戚淑容神se震惊,“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了你,你还能安心把那致人神智昏聩的y吃下去?”万黛慢悠悠道,“不过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看着神se变化不定的戚淑容,她笑意yy、一字一句道:“我有个计划,可以彻底致温慕仪于死地,不过需要你的帮助。阿皎,你愿意帮我吗?”

    戚淑容与万黛对视p刻,自嘲一笑,“我有说‘不’的资格吗?贵妃娘娘,臣妾听凭差遣。”

    七月底,朝堂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为犒赏骠骑将军江楚城多年征战对社稷做出的贡献、也为了安抚其失m之痛,皇帝决定将自己排行第十五的mm繁y长公主下降将军。

    将军尚公主是历朝历代的优良传统,自然是要一直保持的。这次联姻对于皇家与江氏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毕竟云婕妤已死,江氏急需与皇室建立新的姻亲关系来巩固地位。s1;

    圣旨颁下,婚期议定,眼看诸事顺遂、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却忽然横生枝节。

    且是大大的、要命的枝节。

    江楚城忽然悔婚。

    他在奏疏中以自己“出身寒微,难配长主大德”为由,拒绝继续这场婚事。

    据说皇帝在朝堂上收到这封奏疏时面se铁青,差点没当场发作出来。更让皇帝恼火的是,在他再三暗示说“ai卿怕是第一次娶f、欢喜糊涂了,胡言乱语也是有的“之后,将军仍然不肯顺着他给的台阶退一步,依旧坚持要取消这门亲事。

    抗旨不遵是死罪,反悔与皇家的亲事也是死罪,纵然如此,皇帝却仍然没有将将军下狱治罪,只是以“神智不清、言辞无状”为由狠狠斥责了他一通,并罚当众受了三十杖责。

    如同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受完三十杖责之后,将军仍然不肯改口,带着一身的伤痕背脊挺得笔直,坚贞不屈地表示自己一定不能与长主成婚,不屈傲骨引得围观者赞叹连连。

    于是就又打了五十杖。

    当天夜里,被打得p开r绽的江楚城带着一身伤被抬回了江府,第二天“骠骑将军悔婚”消息就在整个煜都传开,且有多个版本。

    普通版本:骠骑将军因为自卑自己出身太低,担心伺候不起高贵的长公主,自惭形秽之下请求陛下取消婚事。

    文艺版本:骠骑将军因为心中一直有一个意中人,但是却因为种种原因相思不得相亲。然而纵然如此,他却也不愿意放弃心中的佳人而另娶她人,即使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第三种版本:因为繁y长公主长得实在抱歉,煜都的世家贵族没有一个乐意娶她,以致年过十七依然待字闺中。陛下也不厚道,欺负骠骑将军出身寒微、从前没有见过长主便打算把这个大麻烦塞给他,眼看就要成功了却不知怎的被将军在最后关头察觉。骠骑将军大为受辱,愤而悔婚……

    这三种传言轰轰烈烈地流传在煜都的大街小巷,大大丰富了煜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时间满城民众都对将军和长主十分感激。

    然而繁y长公主却半分没有变成名人的欣喜。躺枪如此之深的她在传言起来的当天夜里就哭哭啼啼地跑到御花园的灼蕖池畔,打算举身赴清池、以死明志。

    最后当然被救下了。

    整个后宫都被长主意图自尽这个行为给惊动了。大晚上的宫灯一盏盏被点亮,帝后连夜赶到长主的粹玉殿,开始艰巨的安抚工作。

    “好了,凌波你不要哭了。你都哭了大半个时辰了,再哭下去就要伤着身子了。”慕仪坐在榻边,握着长发散乱、满脸泪痕的繁y长公主的手,柔声劝w道。

    “皇嫂,你都不知道,外面现在是怎么说我的!我什么脸都没有了!”繁y长公主chouchou噎噎地重复已经说过七次的话,“那个什么江孟皋,我又没说过要嫁给他!是皇兄给我定的这门亲事!他凭什么一会儿答应一会儿反悔的,害得我被人这样耻笑!”

    “是是是,都是你皇兄的错。你放心,皇嫂跟你保证,一定让你皇兄给你讨回公道好不好?”

    “皇嫂你答应我的!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好!皇嫂绝对说话算话!你是我大晋的长公主,你的颜面就代表着皇室的颜面,于情于理,皇兄和皇嫂都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又苦劝了许久,繁y长公主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睡着了。

    慕仪走出内殿,对因为不堪忍受mm啼哭而避到外面的姬骞苦笑道:“终于消停了。”

    姬骞颇同情地看她一眼,“辛苦了。”

    “你倒是躲得快,留我一个人在里面面对风霜刀剑。”慕仪没好气。

    “这种事情不就该你这个皇后来做的嘛!”

    “你说这话真是半分都不带不脸红的!”慕仪在他对面坐下,端了一盏茶慢慢饮着,劝了这么久她真是有些渴了,“你这个十五m也不知道是怎么教的。明明只比我小了三岁,我却总觉得她跟个小孩子一样,半分长公主该有的仪态气度也无。你等着吧,明日长主意图自尽的事儿再传出去,又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皇后这是在指责父皇不会教nv?”姬骞的眉mao危险地挑起。

    慕仪才不会被他诓进去,眄他一眼,“臣妾是在指责陛下没有尽到兄长之责,才会把mm娇纵得刁蛮任x!”

    姬骞噎住。

    繁y长公主是先帝最小的一个nv儿,且是他生前十分宠ai的阮昭仪所出,是以十分得先帝疼ai,也因此x子比其她公主都要骄纵,待大一点,这骄纵就变成了刁蛮不讲理。

    也因为这个才让许多有尚主资格的名门贵胄望而却步,而条件稍微差一点的她却又看不上,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搁到了这个年纪。

    十七了。这个岁数如果在民间,官媒娘子早该上门撮合了,还好她贵为公主,真拖着不嫁也没人敢b她。只是堂堂帝nvy生生给耽误成一个老姑娘,面上总归是不好看。

    “陛下您弄明白了么?江孟皋是因为什么突然悔婚?”

    “你难道没听到坊间的传闻?”姬骞笑得诡异。

    自然是听到了。

    若是别的皇后,这种民间的流言自然传不到锁在深宫的她们耳中。

    但是慕仪不是一般的皇后。

    她是,十分八卦的皇后。

    煜都大街小巷流传的各种版本的谣言早就被她命人仔细抄录下来并发散x地编成了一个八回合的故事,而完成这项伟大的工作的正是那位文采不凡的彤书nv史傅氏。

    终于不用再靠彤史每日的更新过日子了,慕仪表示十分欣w。

    可没想到她白天刚看完了以繁y长公主为恶毒nv配发展起来的故事,晚上就被叫到恶毒nv配的寝殿内进行心理辅导。虽说报应不爽、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但她的报应来得略快了些吧……

    “传闻?你指哪一个?长公主b打鸳鸯那个还是长公主丑若无盐的那个?”

    姬骞默默地看她半晌,慕仪恍然惊觉,心虚地低头又开始喝水。

    “江楚城心有所属那个。”

    慕仪睁大了眼睛,“就是说江楚城真的是心中有着仰慕的nv子,所以才不愿意娶凌波?”

    姬骞点头。

    突然得了这么大的一个八卦,慕仪心头十分激动,不得不拼命控制住想要冲回长秋宫连夜给傅nv史爆料好让她深入创作的冲动,淡定地点点头,“这样啊……”

    再一想又觉出不对,“可若真是如此,赐婚之初为什么不说?陛下您不是委婉地询问过他的意见吗?当时他并没有反对啊!”

    “他跟朕说,那nv子不过是他少年时惊鸿一瞥而已,这么多年来朝思暮想已然将对方奉上心头的神龛。本以为这一生都再见无望了,是以朕要赐婚给他的时候他才没有反对。哪知婚期定了之后,他却在煜都重逢了她。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是以这一回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还……还挺曲折的……

    “他有说是怎么重逢的么?”

    “哼!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姬骞冷笑,“他并未见过那nv子的容貌,只是听过她的声音,有一柄她赐的雪玉臂搁。数日前他骑马出城散心之时,竟然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姬骞后面的叙述,慕仪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傅nv史,然后经傅nv史的生花妙笔润se,故事变成了下面这样:

    江楚城少年时因为出身寒微且秉x耿介、不善逢迎而一度十分不得志。他那时候因着家人的期许,纵然心中十分不愿却也不得不日日混在学堂里,同一帮他看不上眼的酸腐儒生混在一起。十七岁那年的上巳节,学堂的同窗们在闵州城外的十里亭搞了一个斗诗大会,他本无意掺和,却耐不住旁人的讥讽和蔑视,拼着一腔热血就孤身去了。

    最后自然是惨败。

    他自问文采也有j分,那天因格外用心的缘故,写出来的诗也算不得太差,奈何那j个当仲裁的先生却十分看不上眼,说什么“好好一个读书人,写出来的东西却充满了杀伐之气。如此暴戾,何时才能修到温文从容的境界?”

    他很抑郁。

    眼看四周净是同窗们嘲讽的眼神,他心头说不出的狂怒,真想应了那该死的先生那句话,暴戾一个给他们看看!

    正在天人j战之际,一个仆役打扮的人却来到亭边恭敬地问道:“我家主人问,可否借这位公子的大作一览?”

    他指的是江楚城。

    众人见那仆役已然衣着不凡,知道其主人必然是更了不得的人物,是以从善如流地将江楚城写的那j首诗j给了他。

    自然,他们完全没有征询过当事人的意见。

    那仆役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这回却是驾着一架马车。

    马车是豪华气派的马车,驾车的仆人是气度沉稳的仆人,等到车门半开,一名衣着素雅、容貌清丽的nv子缓步而来的时候,众人都开始觉得,今日开这个诗会的决定真心很正确啊!

    上巳节就应该出门踏青遇佳人啊!

    那nv子在她们面前优雅地施了一礼:“诸位公子有礼了。我家小姐问,这些诗作是哪个公子的?”

    “我家小姐”?这么一个美丽秀雅的nv子居然只是一名婢nv么?

    众人被这么一吊胃口,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辆马车,想象车里面坐着的nv子该是怎样的风姿。

    “是我的!怎么了?”江楚城以为又是一个要来批判他的,口气j分恶劣地答道。

    “我家,公子的诗作若论文采只算得上一个词律合格而已,”江楚城涨红了脸,身侧的同窗们已然开始闷笑,“但是,公子诗句之下隐藏的豪迈气度让她十分欣赏。小姐觉得,从公子的诗作来看,您不该是想要成为庙堂之上的朝官的。她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待在这里虚耗时日,但是她觉得,您或许应该仔细听一听自己心中的想法,莫要错失良机悔恨终生。

    “这是我家小姐送您的礼物,还望来日能见到公子大展宏图,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说着奉上一个条形锦盒。

    江楚城直接被说得愣在那里,接过锦盒的动作十分僵y。待那侍nv施施然转身又上了马车,身旁一同窗忍不住先打开了锦盒,只见红se丝绒之上,一柄雪玉制成的臂搁静静躺在那里,通身散发出莹润的光华。

    不用细看便知是价值连城之物。

    眼看那马车就要走了,他忽然扬声问道:“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驭夫扬鞭的动作顿住半空中,许久,马车窗户上的帷幕被掀开一点,他看到了一截雪玉一般纤细美妙的素手,指甲上没有蔻丹。一个淡若流云、冷如山泉的声音平静地从车内传来,“不为什么,只是妾身感佩郎君之志,不忍社稷错失栋梁。”

    两个月后,江楚城终于说f家人、弃笔从戎,开始了一代名将的传奇生涯。

    这便是故事的开始。

    于旁人而言,这只是个无甚稀奇的故事,无非是走错路的失意少年郎经佳人点化终于拨开迷雾重返正途,然而对于江楚城,这却是他一生

    最重要的转折点。

    那个他只见过半只手的nv子赐给他的不仅仅是一柄名贵的玉臂搁,还有改变一生命运的勇气。

    她出现在他一生最失意最迷茫的时候,一眼便看穿他隐藏在笔端眉间的雄心壮志,只言p语便如一道明媚的y光一般,瞬间照亮他未知的前路。

    她是他的伯乐。

    会将她奉为神祇简直是必然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会不惜任何代价娶那名nv子为q。

    然而他对她不过是萋萋芳c间的惊鸿一瞥,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家族,甚至不知道她的容貌。

    他唯一拥有的只有那柄伊人所赐的雪玉臂搁。

    多年以后,曾经的失意少年变成了新锐崛起的骠骑将军,登金殿、见君王,白马轻裘穿过珑安长街,引来无数少nv的痴心追捧。年轻的将军立在马上四下回望,一张张脸上都是仰慕崇敬的表情,而当初那个将他从泥沼中拔出来的人却怎么也寻不见。

    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接受了皇帝赐予的尚主之荣,为崛起不易的家族添上一块有力的基石。

    他没有想过能再见到她。s1;

    煜都城外,采葛长亭,白衣美貌的nv子长发及膝,手执紫毫专注作画。

    十指纤纤,指甲上没有蔻丹,雪玉一般通透莹润。

    他认得那只手。

    午夜梦回,他曾无数次见到那只手慢悠悠地挑开帘子,轻描淡写地叩开他的心扉。

    待到那nv子察觉到他的靠近,疑h地抬头,瞅着他一脸梦游般的表情,许久方慢慢道:“敢问郎君,可与妾身相识?”

    “不为什么,只是妾身感佩郎君之志,不忍社稷错失栋梁。”

    不会错!绝对不会错!

    是那个声音!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八年前,他立于闵州城外的十里亭内写诗,她于亭外远观;八年之后,她立于煜都城外的采葛亭内作画,他于亭外远观。

    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完全颠倒了方向。他只觉得时光仿佛没有流动过,他也不曾错过她这么多年。

    一瞬间他的表情似悲似喜,眼眶都微微泛红。不理会亭内下人怪异的目光,他一步一步走近她,如同这些年他一步一步在军中攀爬奋进,如同他一次一次从尸山血海里死里逃生。

    心中是满满的虔诚与思慕,他脚步像是踩在云端一般,就这么慢慢地走向他毕生的梦想。

    “你说得对。”隔着桌案,他站在她对面,微笑着开口,眼泪却倏地滑落,“我们认识已经很多年了!”

    ……第一回在这里结束。

    慕仪放下书册,目光炯炯地凝视着面前的傅nv史,憋了半天终于情真意切地赞叹道:“nv史你,实在是国之栋梁啊!”

    傅nv史一脸谦逊低调,“娘娘过誉了,奴婢只是随便写写。随便写写。”

    慕仪郑重地把书册递回她的手,“求第二回!”

    “……”傅nv史无语p刻,“奴婢马上回去写!”

    “快去快去!”慕仪笑眯眯,眼见她就要走了又道,“等等,把书留下来让我回味一下!你换一个新本子写!”

    “……”傅nv史抛下自己的大作,踉跄着离去。

    温惠妃与她擦肩而过,行过礼后莫名其妙地看着慕仪,“你又让傅nv史写些什么东西去了?看把她给忙的。”

    “你来了?”慕仪喜笑颜开,“快来看看这个,好东西哦!”

    温惠妃接过那本书册,大致翻看了一遍,神se古怪地抬头,“这是?”

    “就是关于江楚城将军突然悔婚的原因啊!”

    “因为这个?”扬了扬手里的书册。

    “自然不会完全一样,这是傅nv史写的故事而已。不过核心的内容是没差的。”慕仪托腮,“你猜,这事儿到底有j分可信?”

    “不到三分。”

    “咦?你的答案比我猜测的还低啊!”慕仪奇道,“我以为你至少会说四分!”

    见温惠妃不语,她又道:“所以,你是在怀疑陛下对我说了假话呢,还是在怀疑江孟皋对陛下说了假话?”

    “我在怀疑,如果他们两个都没有说假话,那么,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采葛亭的nv子有没有可能说了假话?”

    慕仪笑了:“你也觉得她有问题?”

    “一切都太巧了。”温惠妃顿了顿,“这种情节,如果不是出现在你的那些传奇里而是出现在现实中,那么以我的思维,只能往有心人安排好了的方向想过去。”

    “我也这么想,所以昨晚已经连夜派人去查那nv子的底细了。”慕仪chou出一块丝帕扔给她,“今早送进来的。”

    温惠妃接过丝帕展开一看,“薛宁澜,煜都薛氏嫡系嫡长nv,年二十三,孀居在家三载有余。夫君原为煜都郑氏二房嫡子郑清沛……”

    慕仪瞅着她震惊的神se,笑意深深,“很惊讶对不对?”要不是知道天机卫查到的消息从无错误,她都要以为是他们搞错了。

    “薛氏和郑氏?”温惠妃喃喃低语,“居然与万氏没有关系?”

    “我初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以为必然是万氏在暗中使绊子,可谁知查出来才发现那nv子居然是薛氏宁澜。郑氏如今在郑清源手中,自然是跟陛下同气连枝,而薛氏从来都是依附于郑氏的,这回的事情怎么看怎么像是郑氏要拆陛下的台啊!

    “不过我后来又想,郑氏就算要拆陛下的台,也不用出这样的狠招啊。把为自家儿子守寡的媳f折进去,无论如何都实在有损家族t面。所以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件事与郑氏没有关系,是薛氏自作主张。但薛氏既然依附与郑氏,恐怕是宁愿nv儿当郑氏子弟的未亡人,也是不愿意她再嫁的。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这个薛宁澜到底是不是当年赠江楚城玉臂搁的nv子?”

    温惠妃沉思不语,慕仪剥了一颗深如紫玉的葡萄,看着翠绿的果r却不吃,“如果是假的,那么他们是怎样得知江楚城心中有这么一个奉为神祇的nv子的呢?”

    “当年闵州十里亭的诗会与会者众多,想查这个事情倒是不难。”

    “有道理。”慕仪点头,“那么他们是怎么知道那个nv子是什么声音、手长什么样子,还能找到人惟妙惟肖地去模仿呢?这些事情,我相信除了起了痴心的江楚城之外,没人能记得那么清楚吧?”

    “所以,你觉得薛宁澜是真的了?”温惠妃不动神se。

    “只能暂且这么认为了。”慕仪耸肩,终于把葡萄吃了进去,“不然很难解释那么多问题啊!而且江楚城虽然一贯有率x的名声,却也不至于这么蠢,连自己的梦中人都认错吧?”

    “江滢心那般愚钝,这江楚城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温惠妃口气不屑。

    慕仪瞅着她的眼神闪了闪。

    又坐了一会儿,温惠妃便起身告辞,慕仪待她离去后方唤过一贯心细的瑜珥,问道:“你觉不觉得,惠妃方才的反应,有点奇怪?”

    直到回了毓秀殿,惠妃的陪嫁侍nv锦舟方忍不住道:“小姐,皇后娘娘先前说的那事……”

    “闭嘴!”温惠妃立刻打断她,“记住,你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江楚城。听到没有!”

    锦舟被神se俱厉的主子给吓到,骇然地低头,“诺……奴婢记住了……”

    “还有,这些日子你尽量少露面,有什么事情都j给绵柳去做。”温惠妃神se郑重,“尤其是江楚城,绝对不能让他看到你……”

    “小姐在怀疑惠妃娘娘有事瞒着您?”瑜珥低头问道。

    “她方才神se不太不对劲。而且她平常不会这般喜怒形于se,今日却有j次都表现出了稍显外露的情绪。”慕仪的神情在袅袅的熏香里带j分高深莫测,“比她更不对劲的,是锦舟。从我们开始讨论薛宁澜到底是不是赠予江孟皋臂搁的那人开始,她就有点不对劲。隔那么远,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坐立不安……

    “我记得那个故事里,有一名替那nv子传话并送上礼物的侍nv,你说有没有可能,就是锦舟?而这故事的nv主角,会不会不是薛宁澜,而是我的好族姐,大晋朝的惠妃娘娘?”

    “一定是有人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我。”温惠妃眉头紧蹙,“不然不会那么刚好找到薛宁澜来假扮我。我听过她的声音,是与我有j分相似,只要再加j分刻意的模仿,糊弄一个年久记忆模糊的江孟皋根本不成问题!”

    恼怒的声音,“他怎么会这么蠢?这么蠢的人我当初怎么会一时冲动,送他什么玉臂搁,以致闹出今日这么大的麻烦!”

    锦舟看着恼恨j加的主子,只能无能为力地低头。

    八年前,小姐刚至及笄之年,向主公请了准允出门游历了大半载。这种事情寻常贵nv本来是绝没有机会的,奈何自家小姐自y习武、个x坚决,但凡她认准了的事情,即使主公一开始不同意,最后也还是会答应。

    那次也是这样。

    他们一行人出去玩了大半年,过得十分逍遥惬意,因而当许诺回家的期限越来越近时,大家都有些颓丧。

    然而再颓丧马车还是一步一步朝它该去的地方而去。

    他们就在那时遇到了江楚城。

    闵州城外的十里亭芳c萋萋、景se怡人,英武不凡的少年却一脸颓丧地立于亭中被同窗取笑,她半掀开车帘,靠着不凡的目力远远地打量那人压抑的神情,心头竟莫名的被触动了什么。

    或者,是推己及人的同情吧。

    希望他可以去做心中真正想做的事情,不用像自己这样,被家族困住一生。

    那只是她在无奈自身际遇时一时冲动做出的事情。她从未想到,那被她提点了j句的少年郎居然真的会在j年后崛起于军中,成为大晋寒门子弟的代表人物。

    她更没有想到,他会因当日之事对她思慕暗生,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而他的思慕居然被有心人瞧了出来,还查出了对象就是她。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入夜之后的江府同煜都大多数人家一样,逐渐安静了下来。

    拼着x命不要也要抗旨悔婚而被杖责了八十大板的骠骑将军江楚城俯趴在床榻上,正闭目养神。

    亲信侍卫李擎忽然开门进入,默默将一封信递到他的旁边,“将军,薛小姐的书信。”

    江楚城眼睛都懒得睁开,有气无力道:“念。”

    李擎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打开信封,取出信纸,“今晨惊闻郎君为妾触怒君上,心下难安。思忖终日,写此书信。j妾蒲柳之质,又曾侍他人,实难承郎君大德。长主矜贵非常,为君良配,望君慎思,莫负佳人。若因妾一己之身而为郎君招来祸患,妾罪难赎,唯有一死,以明此志。负君深恩,唯有留待来世。宁澜字。”

    字字泣泪,然而经李擎那粗豪的嗓音念出来,却是说不出的别扭。估计他也这么觉得,一张脸表情扭曲,十分古怪。

    江楚城听完之后扯起嘴角笑了笑,李擎试探道:“将军可要回信?”

    “不。不用回。”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可将军不是说,要顺水推舟查出背后到底是谁在算计你吗?现在不回信,就不怕被薛小姐瞧出破绽,知道将军你并未被她蒙骗住?”

    “我说我不回信,是因为我要亲自去见她。”江楚城用力在床板上一撑便坐了起来,这个过程他背后的伤口立刻绽开,鲜血又流了出来。

    “将军您当心一点!”李擎急道,“您以为挨了八十个板子是说着玩的吗?不好好养着当心落下什么病根儿!”

    “李擎你真是越发像个老妈子了!”江楚城无所谓地拿过外裳披上,“若让薛小姐瞧见我为了她连这么重的伤都不顾了,效果岂不更好?”

    李擎语塞。

    江楚城一低头,忽然看到外裳袖口上的杜衡花纹,眼神立刻变得幽深。这还是滢心进宫前亲手为他绣的,因他十分喜欢、穿的次数特别多,丝线都洗得有些褪se了。

    右拳慢慢握紧,他语声里带一丝y沉和狠戾,“我从前便是太好骗,才会任由mm被人害死都无法为她报仇。如今他们再也休想了!无论是害死滢心的人,还是胆敢冒充成那位小姐来欺瞒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倒,我这个从累累白骨间爬出来的寒门竖子,到底斗不斗得过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