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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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宵好13、阴郁

    龙泉寺后山松竹成阵,岁寒不凋。

    苏洵然闯阵之前十八罗汉忽然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列出战阵,将山路封堵,苏洵然客气地作揖一礼,“请大师们赐教了!”

    他们似乎从未见过如此固执的少年,龙泉寺后山除了一些草药于平昌属于稀缺物,应当再无余物能入长平侯之眼了,面面相觑,神色凝结。

    苏洵然六岁父母双亡,所得苏家真传是修习的父亲留下来的不外传的秘笈,且有苏蓝监督,所以闻老夫人才说他没走上邪路。但也仅仅如此罢了,苏洵然今年才十五岁,外式练到了十八式,内功修习只入了门。

    十八罗汉一上手,便知道他深浅了,出家人本着慈悲为怀的心肠,并不对苏洵然下狠手,只是十八个人三十六只手,犹如无影掌,千刀万剐似的劈在身上,身体仿佛要被劈裂似的,苏洵然那点拳脚便显得单薄可怜。

    拳拳到肉,不出十招,人已经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施主,后山有碑林,乃我龙泉寺百位住持圆寂安歇之处,不得随意滋扰,还请长平侯速速下山去。”

    苏洵然手肘撑着身体重量,倔强地将嘴边的血痕一擦,“小爷打架就没输过。再来。”

    又是一拳,两拳,三拳……

    苏洵然被重锤了两下,口吐鲜血,膝盖直陷入湿泥里,空山新雨后,松林里的软泥翻着香。天色微微黯淡了下来,浓云滚墨,苏洵然挣扎着,颤抖着双腿爬起来,将鼻子一摸,“我不为难你们,一定要我自己打赢了,我才过去。再……来!”

    陈馥在身后看得心焦,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苏兄,不然还是算了!”

    “走开。”苏洵然将他推了一把,径直朝十八罗汉走去。

    方才一拳头打着了脑袋,眼冒金星的,站立不稳,他的脸色异常凝重,“小爷今天一定要过去!来!”

    *

    平昌城淅淅沥沥地下了场细雨。

    不同于春雨的柔润如酥,秋雨铺了一层凉意下来,将秋老虎彻彻底底驱逐出境,继而西北风强势地破开轩窗,锦秀阁年久失修的那扇木叶窗,咯吱几声,摇摇晃晃地断裂了。

    从宫中回来之后,苏皇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给她。

    原本闻锦细想,也只能往好了想,但愿陛下念及十年来夫妻情谊,对皇后多加眷顾。跟着便又传出,宫中田昭仪怀有身孕,陛下龙颜大悦,开上林苑三日与民同享游乐之喜,继而还真带田昭仪去游猎了。闻锦便知道,她失败了。

    楚秀致见她终日愁眉不展,信口问了一句。

    珠鬟替闻锦说了,“从那日,宫中回来之后,姑娘时常茶饭不思,担惊受怕的。我问她也不说。”

    如今田昭仪得宠,今日与陛下同游上林,平昌同贺,而闻锦脸色更不好了,楚秀致玲珑心思,猜测到兴许是为了此事。

    “不然你回去歇着,歇两日再来。”

    闻锦回眸,心事重重地放下了纸笔柜台上的纸笔,“也好。”她揉了揉额头,不知是不是夜里睡得太晚,有些眩晕不适,小腹也闷痛着。

    珠鬟去后院取了闻锦的纸伞,在店外的房檐下替她撑了起来,抖落一层细密的雨水,替闻锦遮过头,珠鬟身材瘦小,闻锦体恤,自己接过了伞反而将她笼罩在伞下,珠鬟心里感激不胜,直将伞柄往闻锦手里推。

    闻锦心领不言语,两人走下台阶,突然浑身湿透地苏洵然一下闯了过来。

    天色将暮,他的衣衫到处都是泥巴和破洞,衣袖被撕烂了一幅,那是龙爪手所为,额角、嘴角、颧骨全是红肿的包和血迹,狼狈到了极点。

    闻锦心念一动,急急地将人推回店里,收了伞与珠鬟折回来,“这是怎么了?”

    苏洵然一味望着她灿烂地笑。

    闻锦默了默,忽听得身后有人笑语嫣然:“还不是为了紫铆。”

    陈馥自来熟地举着伞进店,她的下人准备周到,上山前便备了雨具,今日下了雨,她没捉到枯叶蝶,与苏洵然一道返下山时,陈馥要给苏洵然遮雨,这厮却兴奋地拔腿便跑。陈馥一路跟在他身后骂“疯子”。

    他笑着朝闻锦施礼,“苏兄可真是煞费苦心了。”

    但闻锦见了陈馥之后,脸色微不可查地淡了,连带着对苏洵然那点儿关心也淡了下来,她平视着苏洵然道:“我让你在细柳营听景宁侯的话,又与人斗殴了?”

    苏洵然诧然:“这——这怎么能算是斗殴?”

    说罢,他将怀里抱得死紧死紧的包袱取下来,挖出来一大块紫铆,“闻锦,这东西——”他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要解释,闻锦骤然间心烦意乱,挥手将那块散发着浓霉味的紫矿推了出去,“不需要,你给我回家,养伤,回细柳营,秋祭之前不许再来锦秀阁。”

    “我废了好大劲儿……”

    他委屈地朝闻锦看了一眼。

    他闯过了十八罗汉关,被打得五脏六腑仿佛移位地疼,还是出家人手下留情,见他执念如此,最后无可奈何,放水了,苏洵然便拖着这个一副手脚俱残的肢体,爬进后山,找了近一个时辰,眼睛被雨水淋得快睁不开了,才挖出来这么一小块紫矿。

    他知道自己粗手粗脚,怕一路上将紫铆捏碎了,便将衣服撕了一大截下来,将东西裹着,揣在怀里,冒着大雨从龙泉寺赶回平昌城。

    “闻锦,你看一眼好不好?景璨说这个——”

    楚秀致也在场,闻锦深吸了一口气,“在这里不许提景璨。”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闻锦确实又晕又乏,确实没工夫理会苏洵然,也不知道他怎么同陈太师的独生女在一块儿,亲昵地一道归来,她心里就仿佛生了个疖子,怎么都膈应,一碰还有点儿不适。

    她皱眉道:“苏洵然,我同你讲了很多道理了,你在细柳营两年,别人除了调侃你一声‘小少爷’,还有谁尊敬过你?你是年纪小,但年纪小也要明白事理,凡事都能用拳头解决,那廷尉衙署是虚设的?我,我爹,我娘,甚至奶奶,有没有告诉过你让你收敛心性,不要凡事与人打架斗殴?这次又是为了几块矿,你把自己弄得鼻青脸肿,便想来我面前卖好?滚回家去!”

    苏洵然愣着,一瞬不瞬地听完,忽然捏紧了拳,不甘心地一直盯着闻锦,呼吸急促而紊乱。

    闻锦气得胸脯起伏,珠鬟一手提着湿淋淋的伞,将头晕的闻锦轻轻扶住,朝苏洵然一个劲儿地使眼色。

    她自幼跟在闻锦身边,与苏洵然也有点儿交情,知道他们两个青梅竹马的感情,闻锦虽然凶了些,但对苏洵然从来不会说这么重的话,可见是真动怒了,为了他俩好,珠鬟只好一个劲儿给苏洵然挤眼睛,教他先退下。

    闻锦和苏洵然从来不会结隔夜的仇,小苏公子虽然偶尔混账,但对闻锦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他只要等闻锦气消了求个好,卖个乖,俩人准和好如初。

    “闻锦,你不能不讲道理,为什么不听我解释?”

    闻锦朝楚秀致说了声儿,便再也不理苏洵然,珠鬟打开雨伞,将闻锦托着走入雨幕,楚秀致担忧闻锦身子,托人为闻锦去雇马车。

    苏洵然双目无神地盯着闻锦的背影,手捏紧了,再松开时,只剩下紫铆的碎渣。

    楚秀致眼力好,知道这是苏洵然费了一番心思挖到了紫铆,可以帮她们做胭脂,她本可以接受苏洵然的好意,但这是景璨让苏洵然去弄的,她便没法接受,只道:“闻锦今日身子不适,你又弄一身伤撞上来,她才会发脾气,等她休养几日,回来时我替你解释。”

    苏洵然看了眼包袱,“那这些紫铆……”

    雨下得太大,楚秀致担忧紫铆拿出去被雨水淋坏了,蹙眉道:“你留在这里我替你保管几日,要不要看闻锦。”

    “多谢……”苏洵然垂眸,沉闷地道了谢,也不要雨伞,扭头便冲进了雨里走了。

    陈馥也朝楚秀致颔首,撑着伞朝外走去。

    珠络迎上来,皱眉道:“这些紫矿是苏公子同陈馥一道拿回来的吧,也不知道那苏公子是不是真缺心眼儿,他和别的女人一块弄回来的东西送给闻锦,我要是闻锦,也不要。”

    楚秀致不禁莞尔,“我觉得,闻锦这个小竹马是真的缺根筋,傻得有几分可爱。”

    别人说的话,苏洵然怎么什么都信。

    闻锦方才虽然身子不适,又气恼苏洵然出去打架,但明显还有些女儿家难以启齿的心思。

    闻锦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摇晃,头晕沉沉的,下车便倒在珠鬟怀里了。

    这几日闻锦少眠多思,方才在锦秀阁便察觉到月事到了,她每回来月信小腹都闷痛不止,下了马车之后,不知是不是着凉了,疼得格外厉害,珠鬟吓了一大跳,忙差人来将姑娘扶回去。

    又是请大夫又是熬姜汤的,抓药问诊,繁琐地一套下来,闻锦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熟了。

    白氏将珠鬟唤到一旁,问发生了何事,闻锦怎么脸色难看,身体还有没有其他异样。

    珠鬟不敢顾左右而言它,低垂目光,轻轻地,将今日锦秀阁的事同白氏说了。

    白氏心里明白,闻锦对苏洵然面上凶,其实私心里对他寄予厚望,同闻伯玉一般,一直盼着苏洵然成才,有出息,将来拿得起长平侯这个爵位。可是,他们也都犯了同样的毛病,用心太急切了些,明明知道苏洵然不爱功名利禄,是细柳营的矮子,膏粱子弟里的将军,操之过急反倒教他愈发叛逆。

    白氏道:“此事我省得了,我去煮点儿粥来,闻锦醒了唤我一声,我有话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