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谈话
最新网址:www.ibiquxs.info
    闻锦还从没对谁如此认真地道歉过,但弄丢了祖母的点翠簪,她心里很愧疚,起了大早便朝闻老夫人的北苑去了,廊庑下,老人家抱着波斯猫逗弄,姿态闲逸而和蔼。

    闻锦跪下来将前因后果说完,闻老夫人只笑了一声,微微前倾身体,将怀里的猫儿放下来。

    乖巧的猫听话地“喵呜”一声,便从闻老夫人怀里爬下去了,这猫跟着老人家与寂寞为伍,养得十分娇气,胆量甚至不若隔壁那只狐假虎威的小灰,隔三差五被偷溜进来的小灰撵着跑,闻锦也不管。

    它因此记恨闻锦,朝她“喵呜”之后,摇着毛绒绒的细长尾巴奔入了北厢房。

    老夫人竟很是欣慰,“终于是弄丢了啊。”

    “嗯?终于?”

    闻锦心头疑云大作,顿生一股不太妙的预感。

    闻老夫人朝闻锦伸手,抚了抚她梳得工工整整的发髻,和蔼道:“这本是一对。”

    这句话成功让闻锦木然地直了眼。

    老夫人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支锦盒,递给闻锦,闻锦伸手一摸,没什么温度。老夫人贴身藏着的,竟冰冰凉凉的,定是才放入锦盒中的。她一时疑心,祖母早就知道她丢了点翠簪,也早知道她会来请罪了。

    闻锦揭开,只见里头果然躺了一支一模一样的。

    她深深吸气,“奶奶,我还是想要原来那支,我这就雇人去把它找回来。”

    闻老夫人摇头,“傻孩子,你还以为它在原地躺着等你来拾?一早就到了别人口袋里了。”

    闻锦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幼年时,闻锦丢了最心爱的一朵粉红牡丹绢花,急得大哭,结果闻伯玉哄不好了就出下策,让母亲用龟甲卜上一卦,老夫人看了笑着说不用,说绢花在米缸里,后来去柴房米缸里一找,果不其然找着了。从此以后,闻锦对祖母便很敬畏,尽管后来得知祖母是凭着她头发丝上一点点米灰猜出来的。许是诸如此类玄奇的事多了,对祖母的妙算之术,不信也存了三分敬畏。

    闻老夫人道:“这支不是也一模一样的么?好端端地怎还噘起嘴来了?”

    只有在慈爱的祖母面前闻锦才噘嘴,像个天真的女孩子,一眨不眨地听祖母说话,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闻老夫人道:“这是我出嫁那时候做的了。你祖父来求娶我时,我还一贫如洗,身无长物,他十里红妆来娶我,我却连像样的嫁妆都没有,心里过意不去,便让他宽限我几日,自己亲自去抓了翠鸟,动工做了两支。后来啊,收捡你祖父的遗物,从他怀里摸出来的,揣了四十多年了。”

    “其实你爹娶你娘时,我就想将两支簪子送给一对儿新婚小夫妻,但你爷爷舍不得,他就爱这根簪子,自己戴不上,也不给人。”

    “但是给你,他纵是不情愿,也是情愿的。我们的孙女,自然要有最好的姻缘,最好的祝福。”

    闻锦郑重地点头,眼眶一阵温热,手中的簪子似有千钧之重,承载的意义非凡。这只簪子历经数十年沧桑风雪,至今仍然光泽柔和典雅,色彩清艳圆润,毫不褪色。

    如此娴熟的点翠工艺,闻锦一直没想到,竟是出自奶奶之手。

    她愈发觉得那支簪子丢得可惜了,虽闻老夫人再三强调那支点翠簪不必找,但闻锦回头还是雇了人回去找了,她再也不舍得戴祖母又给她的那支,便一直放在锦盒里,锁入密匣之中了。

    找寻簪子自是无果的,闻锦想到那日苏洵然毛毛躁躁地追来,但不想问他簪子是不是被他看见拿去了,不然要真是在苏洵然手里,她不如一头撞在豆腐上算了!

    *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秋祭在即。

    闻锦磨了闻伯玉几天,才求得他准允,在秋祭那日将她扮成一个小厮混在下人堆里,只能远远地观望秋祭场中情景。

    闻伯玉劝道:“对那小子还没死心?”

    以往闻锦是没见过苏洵然在军中那不学无术的模样,也没见过他在秋祭场上被人羞辱是棉絮做的枕头,搁在柴火堆里都没有人要的废柴小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楞货……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闻伯玉胳膊肘朝里拐得凶,但亲眼见到苏洵然箭箭落空之后,他震惊愤怒失望之后觉得——该骂!别人不骂他就自己搭张嘴!

    闻锦不死心,是因为那天夜里他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过。

    她微微摇头,手却不怎么自信地垂落下来,有点儿茫然,“爹,苏洵然在细柳营两年,虽然寸功未立,但毕竟是顶着长平侯爵位的小侯爷,怎么竟从无升迁?”

    论资历,苏洵然不算老人,但也绝对不是新兵蛋子。按理说,皇帝陛下应该能留意到才对,毕竟他也是皇后的亲侄儿。

    闻伯玉皱眉面露不悦,“皇帝的心思你也敢猜?”

    闻锦吃了一记打,并不就此退缩,闻伯玉叹了一声,到底是没瞒着闻锦:“皇上将洵然放在营中两年不闻不问,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因着他名声在外,舍弃了长平侯一脉,二是,”父亲俊容一沉,无比正色沉郁道:“陛下想着将来对他委以重任,苏洵然是能被扶持为孤臣,独立于党派之外的能臣。”

    闻锦一时怔然。

    闻伯玉瞅了眼闻锦这吃惊的小模样,暗道一声毕竟是闺女,还太嫩得慌,他伸手朝闻锦的脑袋瓜拍了拍,笑道:“你看陛下能是后者么?自然是早早就弃了他了,懒得管他隔三差五的一堆鸡毛蒜皮不着调的破事儿。”

    闻锦垂眸不语,她对陛下的心思观测不深,不会像朝臣那样日复一日殚精竭虑地揣度陛下心思,偶尔摸得一二还要装傻充愣一个个佯作不知。

    她只是知道,当今之世,并无陛下可用、可信任的臣子,是完全孑然一身,与世家与豪绅之门毫无瓜葛的。即便是今日之景宁侯,当年之长平侯,也是家将部曲充盈马厩,一声令下呼喝四起,连西绥都为之一颤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陛下不得不防备。

    当年陛下利用苏氏打压齐氏,如今又用田氏打压赵氏,这是一个道理。所以当日闻锦诚惶诚恐地为皇后试妆,她心底里便猜测,皇上未必移了心思,只是如今田昭仪的家戚争气,他要利用田氏,即便是委曲求全也要装作表面盛宠,虽然只是猜测,但闻锦有七八成把握是这样的,这才担忧皇后不知晓,因为那事误解她并心生忌恨。

    只是拉一个打一个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百官对陛下这几套路数已深谙于心。

    陛下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有才干的、有威望的而又没有一片羽翼、仅仅只效忠他的人了。

    “锦儿,我让你去,也是想教你瞧瞧我大卞儿郎,英姿飒爽,不输先辈风骨,你瞧了,为父对你将来的夫婿也有个底。”

    秋祭场上,长的短的圆的扁的都有,应接不暇,闻锦若是对哪个多瞧上一眼,闻伯玉日后便不必多伤脑筋了。

    闻锦蹙眉,道:“我是去瞧苏洵然的,别的男人我看甚么,父亲莫要拿我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军营里一股腥臊汗臭味,我能忍下来不错了。”

    也许是常年同脂粉香水打交道,闻锦闻惯了香味,便难以忍受男子身上的浑烈恶臭。

    闻伯玉却是一震,“你要瞧的……是苏洵然?”

    闻锦一听便晓得她父亲误会了,咬咬嘴唇,疲惫地道:“不是你想的那般。算了,我才不同你说了,我回屋睡觉去。”

    她走得似一阵风,闻伯玉话没来得及说上第二句,衣袖招了招,没留住。

    人一走,闻伯玉便垂眸思量起来,先是嘴角往上一弯,然后慢慢地脸色又变了,变得有些苍白,继而,他风流倜傥的美髯一动。

    这怎么能行!闻伯玉仰头望天,贤弟啊,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好歹晚走几年将他调.教成器了,我也好放心啊。

    更何况,苏洵然还是闻锦的弟弟呢。任谁都说,长平侯真是纡尊降贵,给他闻伯玉做了十年干儿子,这是大家心照不宣地默认了的事实。他膝下无子,这半道得来的半个儿子,闻伯玉是打心底里疼爱了十年,并且没让自家白菜对他设防啊。

    万一有朝一日他跑出猪圈,拱走了他的白菜可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