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桀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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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洵然临着月色擦枪,峰峦如簇,皎白的一弯峨眉月越过绒草细碎的缓坡,尖锐如芦叶的银枪湛亮如雪。

    风拂草地,叶间落了银色月光,宛如起了萤火。

    他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擦拭银枪。

    明日就是秋祭,答应了闻锦的天魁三元,不能爽约啊。

    擦拭着,苏洵然想起九岁那年某日,他在院子里捉蛐蛐,闻锦突然杀到家里来,见他将芦叶枪架起来烤鸽子肉,于是将他拎起胖揍了一顿。那时苏洵然以为闻锦是心疼那只可怜的,在她窗前停留雀跃过的白鸽,如今想来,更多的可能是骂他不成器。

    闻锦好像真的很怕,好像很怕他将来一直拿着侯位不干事儿,庸庸碌碌直到老死。

    连他自己都想不通,闻锦怎么就对他那么没信心呢。

    “长平侯。”

    苏洵然一愣,回过头去,铠甲未脱的云远拎着一壶酒,笑着站在他身后。

    在营中除了萧铎,就属云远对他的前程最挂心,云远朝苏洵然就酒壶摇了摇,一股清甜的桂子香飘出来,又是木樨酒,苏洵然是狗鼻子,瞬间眼睛一亮,“怎么?”

    云远半是无奈半是解脱地一笑,“还能怎么,不是为着你明日的秋祭壮胆么,更深露重的,暖暖身子再擦。”

    云远年近不惑,是他的长辈,又是军中的高官,苏洵然没多心,取了酒壶仰头便往嘴里灌,云远还规劝道:“慢点儿喝,喝醉了明日昏头便是我的罪过了。”

    区区一壶还桂花酒灌不醉苏洵然,但一壶酒落入腹中之后,他的胃里却如腾起了一股火热的岩浆,寻常的木樨酒断没有如此霸道的后劲,苏洵然一时怔忡。出于对云远的信任,他也只是疑惑地朝云远多看了一眼。

    云远知道他心思,忽苦笑了一下,“洵然,你真是信任我。要是一个时辰之前,我狠一狠心,那盒软骨膏我就下到酒里了,你此刻应该已经内劲全失,一直到明天傍晚,近十二时辰才能恢复。”

    苏洵然愣住了,他对云远信任归信任,但就好比是一个不甚往来的亲戚,走得也不算近,原来云远竟然想谋害自己?短暂的惊愕之后,他愤怒地提枪而起,沉声道:“你想害我?为什么?”

    云远抬起头,目光紧盯着他,“苏洵然。谁都不知道你的真实实力,但是我知道,我见过,苏家的芦叶枪威名不堕,你还是拿起来了。”那口气冷归冷,还有点桀骜的歉意,“我有一个侄子,他的水准,是拼尽全力也只能拿到地魁十二的水准,这是算了你在内的,只要他前头有一两人落第,他便稳入地魁,只要拿到这个名次,他就能陪同君王入上林狩猎。这是天子之祭,你也知道历来陪王伴驾的天魁三人地魁十二,后来都一路升迁。”

    这是谁都知道的。

    细柳营中有功名簿,记录着平时练兵时将士斩杀的猎物,射中的箭靶,这是有目共睹的,各人水平几乎一目了然,而苏洵然则不幸是垫底的那位。

    但苏洵然愤怒,愤怒的是云远竟然想替侄儿用不光彩的手腕去赢。

    他恼火地吐出一口气,将芦叶枪提起来,“我告诉你,以往是我自己想放弃的,那可以,你逼我,害我,那不行。你的什么侄儿自己有本事就来抢,今年我可不放水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因看到云远腰间悬着的长剑,芦叶枪直指,傲慢地摸了摸鼻子,口吻不善:“不然,你现在动手将我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为你好侄子铺路。”

    云远耸眉,“你已经放弃了两年,今年何必非要争这个天魁?”

    苏洵然冷冷道:“不跟你东拉西扯,我只听拳头说话,不是你的,就是你侄子的,你自己选!”

    苏家芦叶枪的传人,从不怯战。

    *

    半个时辰之后,萧铎还斜卧在虎皮椅上读兵书,读到精彩处,拍案叫绝,脑中几乎已构出以五千军力埋伏西绥野人,大获全胜的图景了。

    为此酣畅淋漓,喜出望外,朝帐外传唤裨将:“云远,进来。”大将军又要高谈阔论了。

    帐帘被一只手掀开,云远畏畏缩缩地揉着肿痛青紫的大块脸颊肉,咬着牙痛骂着谁,疾步朝将军走来,萧铎左右看了他几眼,狐疑道:“摔了?”

    “让人揍的。”云远还吐了口唾沫,血唾沫,给萧铎看。

    军营里兵油子多,小打小闹是有的,但闹到这种离谱的地步,揍人揍到他的帐下,萧铎不能忍了,“谁动的手?”

    云远拿开手,右半边脸肿胀高凸,牙间含着老血,固执地皱眉。

    “苏洵然。我俩在外边打了一架。”

    云远很想让他的大将军擦脸眼睛看看,萧铎过去从门缝里看苏洵然,把人看成豆荚了!事实上那不是奶狗,根本是匹野狼!

    萧铎沉默了。

    随着这一阵沉默,云远便一直耐着性子,忍着疼等着,不时地忍不住“嘶”几声。

    萧铎听了爱将被打的遭遇,心头愈发不是滋味,抬起头将云远的伤又瞧了几眼,无奈至极,“太不像话了。云远,若是以后苏洵然还这般不知轻重大小,找你寻衅,你不必看在我的面子让他,就实打实地揍!揍得他屁股开花,来年清明中元我给他爹多烧点儿纸钱!告诉行之,我尽力了!”

    “……”

    云远愣了许久,才明白萧铎话中之意,将军没信。

    云远便深吸了一口气,道:“明天秋祭你看罢,那臭小子骗了你两年!算了,我擦药去!”

    屁事没有,萧铎把他喊进来,云远本不想揭发苏洵然欺上之罪,但实在没忍住便告了一状,告完状扭头走了。

    萧铎还莫名其妙。

    *

    秋祭年复一年,如期而至,又是一个秋云叆叇的晴日。

    嬴涯穿一袭山河地理裙,冠冕巍峨,左手轻挽着牡丹鎏红蕊丝裙,彩绣辉煌,宛如凤凰临世般的皇后,苏后只要浓妆艳抹,立时气势摄人,恍如神仙。

    嬴涯喜新厌旧,但对苏氏盛宠十年不衰是有原因的,他很享受诸人见皇后一眼,想看而不敢看的那目光,像一颗颗被嬴涯亲手打碎的少年心,揉在脚下被蝼蚁般俯瞰着。嬴涯知道,少年不识情愁滋味,最易误入风尘,皇后这般风韵和贵气,谁能不向往?

    但也就是顷刻之间,扶皇后入座之后,田昭仪姗姗而来。嬴涯脸色又变了,疼惜地将田昭仪不盈一握的腰肢抱住,往将她扶到另一头,“怀孕了还出来做甚么?一群臭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田昭仪不知嘤咛着同皇帝说了什么,两人半是羞怯半是快活,宛如才坠入情网的少男少女,田昭仪分神朝苏后看了眼,苏后不作神情,漠然地转过了头。

    虎豹营的人开始陆续入场。

    随后是连缨、细柳。

    苏洵然身姿不显高,夹在一众已经抽条的少年男人之中显得并不出众,但苏后仍是一眼便瞧见了苏洵然。

    与苏后一道瞧见他的,还有抹了香灰,作书童装扮的闻锦。

    她只是下等人,没资格入席,便只能远远地跟在闻伯玉身后的那株老槐树下头,假装洗马。事实上,马尾巴已经因为她的用心不专甩了她一脸泥巴水了,闻锦喜洁,忍不住皱眉。

    闻伯玉怕女儿委屈,假装教她过去添酒,闻锦面色一喜,便几步走了过去,趁机占据闻伯玉身边一角,有了这个立锥之地,便方便多了,她替闻伯玉多倒了几碗,“郎主且喝着,喝完了小的再倒。”

    闻伯玉差点儿一口水喷溅而出。

    为免旁人起疑,秋祭尚未开场,闻伯玉已经连喝了三大碗了,他再是喜酒,也不是这么个喝法,烈酒辛辣刺骨,抢得他喉头一阵哽。

    闻锦这时才将目光投入场内,嬴涯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一把重弓,箭在弦上。

    随着一道破空之声,箭镞宛如流星,笔直地钉入了高台之外那只草靶上,命中红心!

    天子有射鹿之能,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气氛凝重而肃穆,只待一声令下,大卞的儿郎入场中来。

    而天子身后那娇俏如花的田昭仪,却忽然如一只喜鹊,笑声清脆如银铃,站起身为嬴涯鼓掌,“陛下好厉害!一箭就射中了!”

    嬴涯听了嘴角一翘,将宠姬脸颊一刮。

    这肃杀冷严的氛围,瞬间被一阵笑容击破,百官面面相觑,对陛下宠爱田昭仪,宠信田尤无可奈何。秋祭之礼,只能天子携皇后出席,当他们看到田昭仪的那一刻,文官个个脑门上一头汗,敢怒不敢言。

    苏后淡淡一笑,朝礼官微微颔首。

    苏洵然听到了那笑声,他却没像诸人一般回头,而是望向了场外,闻锦正坐在闻伯玉身畔,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用力点头,脚底下仿佛踩着一缕秋风,轻飘飘地滑到了对面,四肢百骸里突然涌动着一股用不完的真气。

    闻锦。

    他今天就让闻锦看看,他其实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