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红尘里打滚太累了,要是可以,我情愿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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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与设想的总有出入,原以为城中排查会减弱些的,没曾想空前的严密,大大出乎崔竹筳的预料。

    派出去的y探回来禀告,城门上重新布防,禁军人数增加了一倍。还有大内诸班直奉命搜城,城西一p已经连夜清剿,现在正往这里来。

    秾华在里间,隔着直棂门听外面对话,心头鼓声大作。她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的,先前还有一g热腾腾的劲道,冷却了一夜,竟觉得有些怕了。闯了这样大的祸,能逃出去,从此山高水长倒也罢了。若逃不出去呢?他必定恨她入骨,抓住了她,不知会怎么收拾她。

    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像艮岳那次,他察觉她要下毒,有意让她沉湖一样。其实他从来就不是个感情凌驾于理智之上的人,他做每样事都有明确的目的x。她一再违逆他,这次应当会做个了断了吧!

    她转回身叹了口气,“如果班直搜到这里,你们找个地方藏起来。反正要抓的是我,同你们不相g的。我已经没有能力护住你们了,你们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不用管我。大不了是个死,我也认了。”

    金姑子和佛哥面面相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公主别那么消极。崔先生是聪明人,总会有办法的。”

    她垂手摇头,“再聪明也敌不过禁军席卷汴梁城,我有预感,这回恐怕逃不出去了。”

    三个人沉默下来,现在反而懊恼昨晚上没有一口气冲出城去,至少到了城外道路四通八达,还有五成的机会。眼下呢,被困在这里,只等人瓮中捉鳖,可见有时候想得太多顾虑太多,未必是好事。不过亦不能怪崔先生,要怪就怪今上脑子复杂,若真的乱了阵脚,大概一味只往城外追了吧,哪里想得到要搜城。

    外面北风呼号,从枝头、从瓦楞、从檐角刮擦过去,呜呜的,状似悲鸣。隐约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崔竹筳从外间进来,一根手指抵着唇,示意她们噤声。打开立柜卸下夹板,后面竟有个窄窄的通道。众人鱼贯进去,底下是间密室,地方虽不大,但足可以容纳四人了。

    班直进门,照例的到处搜查。一个粗大嗓门的询问家主是谁,有多少人口,然后噼噼啪啪一通翻找。他们躲在下面摒住呼吸,看守门户的阿叔语速很慢,装聋作哑迟钝应对,那些班直很不耐烦,高声问:“昨日可有人来过?”

    阿叔道;“不曾有人。”s1;

    “看见可疑的人了么?”

    “小的因郎主信任,在这里看守十六年了。哦,小的祖籍郴州,因从小入禁中做h门,后来拜在容高品门下。鲁国公主下降时,容高品任公主宅都知,随公主出禁庭,置了这p庭院。后来鲁国公主薨,容高品回这里来养老……”

    老人家上了年纪答非所问,班直自然没有闲工夫听他胡扯,四下搜查一番见无异状,便集结出门往下一家去了。

    脚步声渐远,四个人才从密室里出去。秾华往外看,见院子里空空的方松了口气,“这阿叔好智慧,这样懂得搪塞。不过先生是怎么知道云观曾藏身在这里的?我记得先生曾说过官家多疑,派人监视你,你又是如何同云观接洽的?”

    她疑问多起来,分明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天塌下来当被盖,了不起倚在春渥身边撒个娇,这不好那不好地埋怨一通。现在想得比以前深了,有些不好应付,恍惚一夕长成了似的。

    崔竹筳略停顿了下方道:“我在大录士巷的宅邸也有个密道,直通外间。我若外出办事,家里有人替我坐卧行走,那些暗哨离得远看不真切,t形差不多,便信以为真了。”

    秾华颇为惊讶,“先生足智多谋,我还以为先生只会教书呢!冬至前一晚ru娘出瑶华宫,本想去你宅邸找你的,谁知先生竟也在鬼市上,真巧得很。”

    春渥若是去大录士巷反倒不好,让人探到了回禀今上,势必看守得更加严密,也办不成现在这些事了。只不过他倒是好奇,“春妈妈找我是为什么?”

    她掖手道:“刚进瑶华宫时她就同我说,想让先生带我离开汴梁。她不愿意看见我老死在那里,自己没办法,想讨先生示下。没想到半路落入歹人手里,遇害了。”

    他听后微沉了唇角,有些事就是这样y差y错,他本不知道春渥是为了让他带秾华走,要是事先知道……知道又如何呢,为了激化矛盾,她免不得还是要牺牲。终归结识那么多年了,要下手前他也犹豫过,可是处在这样的形势下,有很多不得已。对于乌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助贵妃上位是他的任务。不过这任务完成得有些潦c,其实在他心里,最首要的还是带秾华离开。至于今上是否怀疑贵妃,后面又会如何对付乌戎,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春妈妈无辜。”他在花j旁的圈椅里坐下,脸上带着哀伤的神情,“等我们安顿下来,替她建个衣冠冢吧!不能为她做什么,生死祭的时候多送些用度给她就是了。”

    可是以目前的局面,要出城谈何容易!金姑子挨在窗口往外看,回身问:“崔先生可有妙计?眼下城中警备森严,别说出城了,恐怕走出里坊都不能够。”

    他蹙眉轻轻敲击圈椅的扶手,殷重元不简单,居然同他想到一处去了。秾华对他来说很重要,他必定不会轻易放弃,心里八成恨得厉害,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吧!只是可惜了贵妃,不知会不会受牵连。只怕非但做不成皇后,反而因此令今上更讨厌她。

    他想着竟觉得很可笑,忙掩住了唇道:“云观一案,有多位朝臣受到牵连。为首的赐死,家属入罪流放,年前都要办妥的。我得了个消息,过两日有十j人要押送出去,到时候混迹其中,要出城并不是难事。”

    他说得很有把握,她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怏怏的,一则为前途担心,二则……习惯了生活在官家的羽翼下,突然间脱离出来,就算事先做了很多思想准备,也还是觉得彷徨无依。

    白天就这样担惊受怕着过去了,人在逆境里,警惕x自然比平时高。秾华常立在厢房窗口观望,不时有人借着暮se潜入宅邸,她从来不知,崔先生的人脉竟如此广。她回首问金姑子,“你们有没有觉得崔先生很奇怪?”

    佛哥道:“我早就想说了,先前你们可留意他的话?他竟能够用替身瞒过官家眼线,一个天章阁直学,究竟有多少事要他办,才想出这样周密的办法来!”

    他以前很少出现,可最近又给人一种无处不在的感觉,实在叫人费思量。

    秾华道:“以前他在我府上,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寻常的教书先生,可如今看又不太像了。我有时候听他说话,觉得他很陌生,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同云观居然来往这样密切,连这里有密室都知道。一个读书人,参与了政治就会变得不简单,但愿先生还是原来的先生,我真不愿意看见以前至亲的人一个个远离我。”

    金姑子往外瞥了眼,低声道:“崔先生是公主恩师,要不是公主先提起,我不敢说这话。昨日他想让婢子们同你分开,我就觉得不大妥当。有我们在,好歹能帮衬些。若我们走了,只余你一个人……话便难说了。我倒不是怀疑先生人品,可毕竟人心隔肚p,他是个男人,男人的心思咱们猜不透,还是谨慎些为好。”

    佛哥压声道:“我出去探探,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还有那些往来的人,可都是我们绥国人。”

    她一猫腰身闪出门去了,金姑子按了按腰上的剑柄,再看她一眼,她坐在床沿忧心忡忡的样子,想来也觉得很不安吧!这乱世里,果真什么都靠不住。她们在绥国时受训,对人的言谈举止分外留意,这崔先生的首尾竟难以判断,颇有种亦正亦邪的味道。说他坏,他在全心全意努力着,试图带她们脱困;要说他好,也说不上来,某些细微之处能窥见他工于心计,真正是个精刮的人。其实当时说要走,并没有打算捎带上他,是他自动贴上来的。如今看来,总有一种落进他兜里的感觉。

    金姑子叫了声公主,“崔先生可是属意于你?”

    她并不显得意外,只是有点讪讪的,“他是我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是老古话罢了,世上结成夫q的师徒还少么?”金姑子自顾自道,“崔先生没家没口,过年二十七了吧?这个年纪的男人,是该取娘子了。”

    她顿时面红过耳,“我已经嫁人了。”

    “如今不是和离了么!”

    和离了,同官家和离。虽没有出具文书,但从瑶华宫出来就是这个意思。她突然觉得很败兴,偏过头去不说话,隔了很久才道:“一定要逃出去,我现在很害怕见他,非常害怕。”

    原本亲密无间的ai人,渐渐连想起都感觉恐惧,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一步步行来有迹可循,但要说清,又觉得无从说起。缘尽了,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最好连记忆都连根拔除。然而不能,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想起,不是不ai,是难以为继。

    禁中这时候还算平静,福宁殿里灯火辉煌,今上坐在偏殿批阅奏疏,蘸了朱砂的笔尖勾画,极力地隐忍,却总出贼毫。最后终于掷了笔,闭上眼睛撑住额头,脑子里是一p阔大的平原,寸c不生,白茫茫的,无边无际。

    录景送来了r糜羹,“官家该吃些东西了,从昨晚起就粒米不进,身子会受不了的。”

    他摆了摆手,“拿走。”

    录景无奈,j给边上h门,又趋身问:“官家如何打算?既然有了眉目,为什么不命御龙直将人找出来?”

    汴梁城虽大,毕竟是天子脚下。关起门来,发动全部班直找寻一个人,就像把池塘的水汲g了,不过多花些时间,还是能够找出来的。皇后如今藏身在袜y巷,那地方较为偏僻,四周围有很多禁中内侍高品的宅邸。都是老一辈上f侍先帝的人,颇得礼遇。以前城中有异动,那里是绕开了搜查的,这次不一样,走失的是皇后,简直要把汴梁掀个底朝天,只要是有活人的地方就不能放过。

    带队的是各班都军头及指挥使,有品阶的效用,能力远高于城中禁军。入了一所宅邸,看房、看人、盘问,往来j句话心里便有了底。容府看似寻常,守屋的老h门除了耳背似乎没什么破绽,可是问及他有没有人来过,他说没有,那就不对了。前j日风雪不断,后来虽转晴了,冬天地面g燥得慢,又有霜冻,车马往来,地上便隐隐留下了车辙。那车辙太浅,浅得j乎要被忽略,却被领头的指挥使看出来了。禁中诸班直不是吃素的,察觉有异,不动声se将那宅邸控制起来。果然宅中人雨后春笋似的冒出头来,其中就有皇后。

    有时候觉得皇后真是可怜,g点什么都逃不过官家的眼睛。照理说官家得知了皇后踪迹应该很高兴,他却并不。大概觉得那份感情已经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吧!起先急得浑身打颤,现在平静下来,眼里只剩无边的冷漠和荒寒。

    “要把汴梁城中的乌戎人一打尽,给他们时间集结,到了城外再如数剿灭。皇后若知道她的恩师有这样一副真面目,会有什么样的感触呢?”他转过头来看着录景,“我……觉得这j日一下子苍老了j十岁,对很多事情失去了耐心,不管是战争还是,还是你们好,六根清净。在红尘里打滚太累了,要是可以,我情愿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官家从来不和人吐露心声,今天突然与他提起,录景有些惶恐,t了t唇道:“官家觉得臣等六根清净,其实不是。我们不过是自知匮乏,不得不克制,心到底还是一颗人心。官家目前只是遇见了小挫折,等度过难关就会好的,千万不能灰心。这件事里没有谁对谁错,官家是帝王,又

    处在这样要紧的当口,不能为一点s情,让整个大钺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为君者的气度,是顾全大局。可臣也理解圣人,她心里在同梁娘子较劲,不想让苗内人死得不明不白。说她错,她没有错,圣人是重情重义的nv子,要为ru母报仇,谁能道她是非?可误就误在她忘了自己是坤极,某些事上c之过急了。”他说着顿下来,歪着脑袋又想了想,“不过皇后大约也为自己被贬气不过,恣意了些,同官家置气。圣人才入禁庭不久,还不懂得帝王家从来没有非黑即白,等时候长一些,年纪再长一些,慢慢就有t会了。”

    他却很懈怠的样子,靠在椅背上轻叹,“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得到那天。”

    录景尽量装得轻松,笑道:“官家是太思念圣人,思念到了极点,有些自暴自弃了。等到了围剿那日,圣人站在您面前,您终还是舍不得她的。圣人是这禁中最炫目的存在,可以把所有想得出的美好字眼加在她身上。官家不幸后宫,因此看到的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冲突。往前推j辈,宫中内命f勾心斗角,足可以写成一部巨著。像圣人这样不忘初心的,一千个里面挑不出一个来。”

    他静静听他吹捧,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是啊,最美好的字眼,都是她的。可是慢慢有些变味了,不怨她,是他承受不住罢了。

    “知会赵严盯紧,别让人跑了。前方战事吃紧,我没有那个闲暇亲自出马,皇后拿住了就送进柔仪殿,把殿门锁起来,令她思过。”他站起身道,语气冰冷。垂着两手踱到窗前,广袖宽大,扫过方砖地面,轨迹蜿蜒。

    他这个模样,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快乐被chou调走了,他还是原来的他。录景唯觉得心惊,现在只盼能够早些寻回圣人,经过这样一场震心的变故,以后不要再分开了。即便有误会,打磨了棱角,还可以继续走下去。

    第二天袜y巷传来消息,说人混入了提刑司的押解队伍中,他听后也只是随意点了点头。录景见他果真不打算去了,料着是没想好如何面对吧!有时候越熟悉,越看重,越是隔山望海难以接近。他请了旨随御龙直出城,皇后毕竟和寻常人不一样,又有苗内人的事情在先,看见那些冷冰冰的班直,难免心生恐惧。

    临近年尾了,c木凋零,城外一p荒芜。他们接了口信在城西二十里处接应,那里有个客栈,供来往客商暂住,算好了时辰,他们应当会在那里落脚。御龙直早早就埋伏下了,录景趴在房顶静候,隆冬的深夜,真冷得钻心。隐约听见马蹄声飒踏而来,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竟有二三十人之众。

    皇后在其中,诸班直不敢轻举妄动,惹恼了乌戎人来个玉石俱焚,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不过那二十余骑停在了远处,昏暗的夜se下只有一骑奔来,进了院子先四下打量,方跟酒保入店堂。从瓦p的间隙看下去,那人应该是个y探,有很高的警惕x。店里客人不多,三五个过路商贩零散坐着,他看人不看脸,分外留意桌底的鞋袜,待确定无虞才问酒保可有空房。酒保说有,他付了定钱,视线忽然往上一挪。录景吃了一惊,忙偏身躲开,料他恐怕,示意众人埋伏。果然他纵身跃上来,鹄立在屋脊放眼远望。月凉如水,昏沉的四野笼罩在一层薄雾里,唯有风声伴着鸹叫,从冻僵的耳畔刮擦过去。他静待p刻,不见有异,重新跃了下去。

    先行的人确定过,后面的大队人马才过来。录景眼神好,一下子就分辨出了皇后。皇后披着乌云豹的氅衣,大大的风帽盖住了头面,唯见晦暗下一弯玲珑的唇。她身边本应该有两个侍nv的,不知为什么单见金姑子一人。正纳闷,后面传来打斗声,只听佛哥气急败坏地怒骂:“好个登徒子,你敢摸我?”s1;

    这个时候起了争斗引人注目,佛哥是把好手,尽全力攻击,那个乌戎人竟有些招架不住。她出拳如风,一勾一扫之间打脱了他的罩面,再待追击,却被一个身量颇高的人一把掣住了手肘。那人也没说话,轻巧利落地一抬,将她抬得倒退了五六步。

    皇后站在阶下回身看,“不要惹事。”将她招回身边,相携进了店内。

    佛哥还是气哼哼的样子,扬声对酒博士道:“来一角子酒,送进房里去。”

    同行的人都看她们,那个高个子摆手示意照做,将风帽取下来,露出一张清冷寂寥的脸,正是崔竹筳。

    秾华脚下未停,请店里博士带她们回房,一进门便解下了鹤氅,急急问道:“如何?”

    佛哥呲牙咧嘴挽起袖子,刚才被崔竹筳抓了一下,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凑到灯下看,手肘部位竟青紫了一大块。她将小臂递了过去,“咱们真小觑了他,崔先生深藏不露,功夫看来很了得。”转头问金姑子,“你可看见刚才那人?”

    金姑子点头说看见了,忡忡对秾华道:“春妈妈被带走那天,我们同那些御龙直j过手。虽然混战一气,但那些人的脸我还有些印象。刚才佛哥打脱了那人的面罩,错,正是其中之一。”

    秾华听了木木地坐了下来,虽然不敢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不花心思,可能永远不会发现真相。她疑心崔先生有变,便开始多方的试探。他说来接应的都是绥国人,可当她随意问起建安城中一些家喻户晓的事,竟有人答不上来。现在佛哥和金姑子又认出,他们之中有假冒御龙直带走春渥的人,这说明什么?崔竹筳和春渥的死看来是难脱g系了。

    她脑子里乱作一团,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应对,金姑子叫了声公主,“婢子现在担心,我们恐怕已经落入乌戎人手里了。崔先生说不定是乌戎的j细,春妈妈也是他害死的。”

    她的心直往下沉,大睁着两眼,眼泪扑扑地落下来,“崔先生是教导我十年的恩师……”

    她们知道她难过,可人心本就说不透。现在的世道,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真正肯为人披肝沥胆的哪里去找?其实也没什么,各为其主罢了。别说十年,潜伏一辈子的也不少见。

    佛哥卷了帕子来给她擦脸,低声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公主快出主意,我们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她定了定心神道:“不能再跟他走了,我们要想办法逃离,不过走之前我要替春妈妈报仇。你们去马厩备好马,等我事成之后同你们汇合。以两柱香为限,如果逾时我逃不出来,你们就一直往南去,不要管我。”

    金姑子骇然说不行,“我们一道出了城,就要一道回绥国。公主不能只身犯险,你可看见佛哥手臂上的淤青?只不过被崔竹筳轻轻抓一把,就成了那副模样,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知道公主和春妈妈感情深,如果春妈妈还活着,定然也不愿意看见公主意气用事。你听婢子说,如今的局势,保住了自己最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

    “将来我到哪里去找他?”她含泪道,“若真能分道扬镳,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难道要我忘了ru娘的死么?不行,我一定要杀了他,哪怕拼个鱼死破也在所不惜。”

    她回身把包袱打开,里面有一袋首饰和金银角子,取出来塞在了金姑子手里,“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一起出死入生多少回,我没什么可留给你们的,这些东西收好,够你们以后生活的了。我这次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办成,你们不用劝我。我死了没关系,十八年后再相逢,你们别忘了我就行。”

    她这么说,叫金姑子和佛哥很不好受。金姑子道:“反正前途渺茫了,即便回绥国也生死未卜,公主既然想杀他,我们舍命陪君子。我去把他邀来,合三人之力,也许能成功。”

    她却摇头,“你们在,他有戒心,反倒不好下手。过会儿我自己去找他,趁他不备时刺杀他,胜算还大一些。”她拔下头上笄钗,双g的老银,试了试,很是坚y结实。重新cha在发间,她笑了笑,皎皎若明月的脸,眉眼间有道绚丽的辉煌。她说,“如果有幸,就随你们一同离开。如果运气不佳,我折在里头,正好去找我爹爹和ru娘,我也不亏。”

    金姑子和佛哥哭起来,“这又是何必呢。”

    她们不懂,她真的已经生无可恋了。原本心如死灰,得知了ru娘丧命在崔竹筳手里,突然又燃起一星微茫,激发了她的斗志。只是可惜了与崔竹筳的十年师生情,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睿智从容,不染尘埃的智者。她尊敬他,也相信他,失去了ru娘,他是她最后的一点安w。可是却如此讽刺,手无缚j之力的读书人居然是个高手,佛哥能够以一敌四,却被他轻描淡写一挥,脚下连站都站不稳。还有那些凭空冒出来的黑衣死士,他们为什么都听他号令?在城中时他还遮掩,出了城便全部暴露了。多不简单的一个人,他心平气和地下了一盘大棋。她曾经恨过云观,现在拿崔竹筳与他相比,崔竹筳可恶的程度更胜他千万倍。

    至于皇城里的那个人……想起他,现在只剩无限的惋惜。终究是没有缘分,一次次的误会,一次次的错过,都是命。即便知道杀害春渥的真凶是崔竹筳,他们之间的矛盾依旧存在。不过是从急症转为溃疡,留下绵绵的无边的痛,还在那里。

    不去想了,反正不可能再回去,她必须往前走,因为早就没有退路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安坐下来,知道是店里博士送饭菜来了。金姑子过去开门,崔竹筳尾随在酒博士身后,她回头望一眼,让了让,请他进门。

    秾华还和平常一样,叫了声先生,“你吃过了么?”

    他说没有,她抿唇一笑道:“那就在这里用吧!”回身给她们使眼se,“你们也别饿着,去吃些东西,明日还要赶路呢!”

    她们知道她的计划,嘴里应是,脚下踟蹰。又怕被崔竹筳看穿,未敢多言,却行退了出去。

    屋里燃了炭盆,很暖和,她请酒博士再添副碗筷,一面道:“先生这两日受累了,都是为了我,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把罩衣脱了罢,坐下说话。”

    她脸上笑意融融,让他想起多年前在绥国时的情景。李家宅邸修建了专门的书房供她读书,前有碧波后有茂竹,景致很怡人。仲夏时节门窗大开,她就坐在那p凉风里,喃喃y诵着“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丱发参差,红丝绾就。偶尔抬眼一笑,笑容如春水,可以涤荡人心。

    光y似箭,转眼她长大了,经过了历练,又有另一种沉着的美。他待她,既有儿nv情,又怀着长辈对晚辈的疼ai和迁就。彼此太熟悉,她的喜怒哀乐,他似乎都可以感同身受。

    他解了罩衣随手搭在椅背上,与她对坐。她替他斟酒,递过来道:“今天真好险,过城门的时候我以为会被盘问的,所幸那些文书上只有名目,没有画像。”与他碰了碰杯,青瓷的酒盏贴在朱红的唇上,歪着脖子问,“明日往哪里去?人这么多,先生不觉得太张扬么?”

    她袖中有清香,离得近,被炭火一蒸,醺人yu醉。他勉力自持,边布菜边道:“眼下还没出汴梁地界,万一禁军追来,人多好抵挡一阵。待离开东京就可以分散开了,我带你去庐山,金姑子和佛哥,就托他们送回绥国吧!”

    所以他还打算杀了她们两个,她们不死,庐山的行踪会被暴露,是这样吧?真是好算计,步步为营,对任何人都狠得下心。她嗯了声,袖中的手指紧紧握了起来。略停顿一下,将酒盏搁在桌角,细声道:“先生想好了么,真的要随我去庐山?先生是能人,不应该被我连累的。”

    他却一派淡然,“我不想做大官,不要扬名立万,只想过平静的生活。这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今天风光无限,明天也许就成了刀下亡魂,何必挣那浮名。倒不如隐退,打打渔,种种稻,悠闲度日。”

    可他所说的悠闲,却要用别人的x命换取,他没有负罪感

    ,果然是个残忍的人。

    秾华轻轻一叹,“可惜ru娘不在了,她要是还活着,跟我们一起去庐山多好。”

    他静静看她,温声道:“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总有一个先走,一个垫后。”

    她说:“那先生呢?先生能陪我到j时?”

    她总能在不经意间触动他的心弦,对于她,以前只能远观,因为国家利益远高于个人感情。现在呢,云观死了,乌戎面前他又有正当的理由离间她和殷重元,她落了单,轮也应该轮到他了。

    他如今看她,并不觉得隔着天堑,她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他鼓起勇气站起身,伸手搀扶她,她是纤细娇脆的身段,堪堪到他肩头。他犹豫着牵起她的手,“我想一辈子陪着你。”

    她慢慢绽出笑容,羞答答的,分外妖娆。他心里有些高兴,试着拥抱她,她并没有拒绝。

    他不止一次憧憬过这种际遇,甜蜜来得太迅猛,简直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身量高,不得不弯下腰,以便同她靠得更紧密,可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从颈间扩散向大脑和四肢。他吃了一惊,慌忙推开她,见她手里攥着一支发钗,有血从她掌根滴落下来,她依旧笑靥如花。

    他感到不可思议,拿手捂住了伤处,可是血太多,根本压制不住。他一阵晕眩,“为什么?”

    “为了ru娘。”她眯眼看着他,“你这乌戎狗,杀了我ru娘。”

    她终是知道了,他原以为能瞒得久一些,等安顿下来,她慢慢喜欢上他,也许过去的种种都可以不计较了。无奈造化弄人,想从汴梁城里出来,没有他预计的那么简单。他必须花大量的人力去查探布置,结果无意间露了馅,被她发觉了。s1;

    他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也没有那个力道去解释了。他回身往外,匆忙喊了声“来人”。

    人是来了,却不是他的下属,黑压压一屋子,全是御龙直。他退后两步,背靠在门框上,心里知道大势已去,赌输了,有点遗憾,但是不后悔。

    艰难地转过头看她,她一脸的震惊,大概没想到这些班直会从天而降吧!她离他只有两步之遥,其实要扣住她以求脱身不是难事,可他没有那样做,他不能学云观。

    她下手真狠,半尺长的簪子从颈部斜cha下去,可能是穿透了他的喉管,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原本他还想告诉她,他一直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年,可惜嘴唇翕动,再怎么努力都出不了声了。

    两个御龙直想上前羁押他,他单手就能将他们击退。然而血流得太多,有种覆水难收的无奈感。眼前的人影已经开始分散,他摇摇yu坠,只得用尽全力支撑住。

    到最后说不出话,是为了惩罚他曾经的巧舌如簧吧!他哀凄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有同她说过真心话,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y年失怙,是母亲一人拉扯他长大。他十三岁时名动京师,十六岁官拜资政殿大学士。后来奉命诈死,南走建安,接近云观,是为了将来等他克承大统,好在钺国渗透进乌戎的势力。他的一生,曾经绚烂夺目,然后归于平淡,平淡得j乎忘了他自己。他看透了世态炎凉,对权力没有过多的留恋,反倒更渴望亲情。半年前,也就是她封后的六月,他母亲病逝了,那时他的首要目的就已经不是帮助乌戎了。他想带她走,远远离开禁庭,所以不得不算计云观、算计贵妃、算计殷重元,甚至是算计她……追根究底,他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但是在相距一步之遥的时候,他还是失败了。

    他知道,最令她憎恨的是他杀了春渥,不杀怎么办?怎么让她死心?怎么让她决定离开?他急于求成,不在乎不择手段。让她那么伤心,他也觉得对不起她。现在死在她手上,总算是给了她一个j代。

    他依旧眷恋,想靠近她,感觉寒意从脚底往上漫延,身t有千斤重。金姑子和佛哥把她护在身后,他隐约看见她厌恶的眼神,忽然感觉灰心。勉强再往前挪一步,突然似被重拳击中,低头看,一柄淬了龙纹的剑首闪着寒光,穿透了他的身t。她就在眼前,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伸出手想去够她,但是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来。她偏过头,临别亦全无留恋。他闭上眼叹了口气,他这一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到死都没有参透。

    一室寂静,过了许久,她才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手里的簪子带了血,握得太紧,时候长了血y凝固g涸,她奋力想分开,却没有那个力气。她把崔先生给杀了,到现在才觉得害怕和痛心。终于连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失去了,她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切都太残酷,为什么要她来面对?在她把后路全断绝了,禁中的班直到了,来抓她了。

    录景也没有料到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有一场拼杀,拿住崔竹筳j官家法办,然后给贵妃来个杀j儆猴……结果崔竹筳死在了皇后的发簪下。

    皇后身上沾染了血,那血沫子在鹅h的旋裙上绽开了花,未到荼蘼,开得极其灿烂妖艳。皇后的脸se惨白,唇却红得悍然,仿佛拿血描摹,下一刻就要入魔道似的。他打了个激灵,赶紧上前叉手行礼,“圣人,臣来晚了,本不该劳圣人动手……”

    她没有理睬他,看着满地的血迹,迟迟调转过视线来,“要抓就抓我一人吧,让金姑子和佛哥走。”

    她们自然坚持说不,她摇头道:“你们跟着我只有担惊受怕,不如各自超生。照我先前同你们说的做,不要再让我重复了。”

    她们依旧哭着不愿同她分开,录景喟然道:“还是听圣人的话吧,如今两国正j战,以你们的身份,留在禁中是个话柄,不但保护不了圣人,还会给圣人招来祸端。”

    她们听了录景的话惶然看她,一时没有了主张。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唇角费力地一扬,“不要紧,连人我都敢杀,以后还有什么事难得倒我?听我的话,你们去吧,现在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金姑子和佛哥见她主意已定,终也无可奈何。一步三回头地走进院子,那里有她们事先准备逃命的马。翻身上去,原地盘桓了一阵,狠下心一抖缰绳,融入了茫茫夜se里。

    秾华长出了一口气,再看地上的崔竹筳,对录景道:“帮我找口上好的棺材收殓他……他终归是我恩师。”然后问那些御龙直,“枷呢?给我拷上吧!”

    录景的身子顿时矮下去半尺,呵腰道:“圣人千万别折煞了臣等,官家从未说要治圣人的罪,只下令找到了圣人,将圣人带回禁中。圣人的吩咐,臣立刻命人去办。这两日颠簸受苦,圣人也该歇歇了。臣早就预备了马车,外面风大,请圣人上车,稍阖阖眼就回到大内了。”

    她现在舍得一身剐,让她如何她就如何。车内地方狭小,没有换衣裳,血腥气四处弥漫,闻久了有种甜糯的清香。她靠在锦垫上昏昏yu睡,睡梦里一会儿有春渥,一会儿有云观,还有爹爹、崔先生和阿茸,把曾经最亲近的人都想了个遍。半梦半醒间还在惆怅,那些人现在一个都不在了,天地间只余她,今后活着,不知道为了什么。

    夜间门禁紧闭,待到宣德门前,录景下马叩击,马车直驶进了内城。穿过大庆殿,宫门太多不能畅通行驶,需请她步行。她也不在意,跟着录景走在夹道里,仰头看天,天上月牙那么远,浅的得像一根线。天太冷了,多厚的披风都挡不住严寒。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具行尸走r,但是呵气成云,原来她还活着。

    她没有被送进西挟,也没有送进永巷,直去了福宁宫。福宁宫中灯火辉煌,踏进宫门就见殿前丹墀上站了个人,玄衣锦f,遥遥独立。她站住了脚,这一眼隔了一万年似的。可是他没有令她走近,也没有只言p语,仅仅是比了个手势。h门引她往后,她挺起了脊梁,不愿露出颓势让人耻笑。柔仪殿是他们大婚的地方,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原点,说不出的感概。

    只不过境遇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前脚刚入殿,后脚殿门便轰然阖了起来。她听见h门在辅首上落锁,她僵立着,闭上了酸涩的眼睛。这殿宇就像个华丽而y森的牢房,从今天起阻断她和外界的联系,也许这辈子再也走不出去了。

    夜幕笼罩下的禁庭,别样的广阔和宁静。福宁宫里灯未熄,今上端坐,听录景回禀今晚追捕的细节。

    崔竹筳死了,死了就死了,但死于皇后之手,这让录景很是感慨,“圣人有这样的魄力,实在出乎臣的预料。臣等伏击,为免乌戎人对圣人不利,本打算等深夜再动手的,没想到圣人抢先了一步。臣看圣人也是伤透了心,她与苗内人感情太深,这才对崔竹筳恨之入骨。所幸那时御龙直已经埋伏下了,否则圣人就算是杀了崔竹筳,事后也难脱身。”说着顿下来,偷偷觑了眼今上,“圣人可怜,官家果真打算囚禁她么?如今苗内人死了,金姑子和佛哥也都离开了,她身边一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夜里难熬,又快过年了……”

    他絮絮说了很多,今上表情冷漠。半晌才起身,到炭盆前拨了拨烧红的螺炭,“重新给她指派人,用不着太伶俐,能伺候她的饮食起居就够了。这次接她回宫,必定会掀起些波澜,柔仪殿的一切都要小心。后寝自今日起就是禁地,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太后也不例外。”

    录景应了个是,原想再劝w,想想还是作罢了。他们都需要时间冷静,官家是,皇后更是。他转身看更漏,“时候不早了,官家早些歇息吧,臣已经命尚宫往柔仪殿伺候圣人沐浴更衣了,眼下不知办妥了没有。”说着又忧心起来,“圣人今天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不会想不开吧……臣派人去盯着,别出什么事才好。”

    他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边说边去了。他叹了口气,站在窗前往外看,夜se浓重,半空中悬浮着雾气,扑打在他脸上,细碎得像纱一样。听说她手刃崔竹筳,他既心惊又心痛。本来是娇花般的人,不应该同死亡和y谋联系在一起。他很自责,她沦落到今天这步,他要负很大的责任。可是她不该试图逃走,他以为那晚在瑶华宫已经说得很透彻了,可惜她一味的敷衍,从来没有真正改变心意。

    再去面对她,不知又会怎么样。该去见她么?他j次犹豫,先前还在怨恨着,可是听说了今晚的事,又觉得相对于她的遭遇,他的这些情绪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她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正是最恐慌最寂寞的时候。不是他心思歹毒,他竟觉得这样很好。对一个人ai之深,深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反而希望她被削去羽翼。哪怕变成一个残废,自己可以照顾她一辈子,只要她不再离开。

    他往后殿看,直棂窗里透出凄迷的光,有人影走过去,削瘦的侧面,有些陌生,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他心头骤痛,j乎有些身不由己,穿过回廊寻光而去,吹得飘拂,打在栏杆上,扫去了表面的严霜。

    她还在前殿游走,没有就寝的意思。第一次杀人就是这样,有负罪感,觉得恐惧,慢慢就会好的。她的感触也许更深一些,毕竟那是十来年的恩师,曾经教她为人处事的道理。她在最愤怒的时候什么都敢做,他想起传来春渥死讯的时候,她甚至敢在军头司chou剑杀他,一个崔竹筳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皇后,倒是个敢想敢做的奇nv子,只是这背后的凄凉,他看得更清楚。如果有靠山,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世上没有哪个人愿意让自己满手血腥。她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背负太多,压弯了她的脊梁。

    他把手覆在门上,门框冰冷,令人起栗。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他了,这样也好,总可以相依为命了。

    殿内先有录景派进去的尚宫,劝她更衣,劝她吃饭,劝她上c歇息。她说:“我自己会料理自己,不要你们管我。你们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

    那些尚宫受命看护,怕她寻短见,钉子似的戳在那里。她不耐烦,生起气来,将青铜博山炉砸过去,哐地一声,砸得满地火星。那些尚宫一阵s动,然后她尖利地呵斥起来,“你们狗眼看人低,如今敢不听我的话了。”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她看见他,一时怔住了,往后倒退两步,慌忙躲进了后殿的帐幔里。

    j个尚宫嗫嚅,“官家,婢子们无能……”

    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出去。那些尚宫如蒙大赦,忙屈膝行礼,匆匆退到殿外。

    他低头看,塔香未燃尽,在青砖上半明半灭,一息尚存。他往前走,满路开遍了灼灼的花,乌舄踏上去,转眼枯萎在他脚底。

    他本不该来的,在福宁宫里咬牙切齿多少回,打定了主意冷落她,给她教训。可是正如录景说的,知道她在不远处,他到底没能忍住。原来他一点都不记仇,他思念成狂,在感情上永远是个无用的人。

    她不敢见他,把自己包起来,天鹅绒的幔子裹成了一个蛹,只余一截纤细的脚腕,还有一双小巧的并蒂莲花绣鞋。

    她有时候真的有点傻,行为稚气,即便经过了那么多事,还是能够窥见过去十六年的无忧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鲜明的印记。以为把身t裹住别人就看不见她了,让他想起冬狩时遇见的狍子,把头埋在雪地里,自欺欺人也是一种本事。

    他站在她面前,隔着帘幔说:“回来了就好。”

    如果他大发雷霆,她还觉得好受些,反正已经作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可他又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她简直有些讨厌这种感觉,一次又一次,难道他没有厌烦的时候么?她咬住唇,努力地忍住哭声,眼泪想流就流去吧,只不见,至少可以保留一点尊严。s1;

    “崔竹筳该死,你杀他杀得对。”他慢慢说,“过去他教导你,不过是为了接近云观,从来没有真正为你着想。阿茸的毒是他给的,苗内人是他杀的,甚至助你出逃,也有劫你去乌戎做人质的嫌疑。这样的人,死有余辜,不值得为他伤心。”

    可是她怎么能不伤心?现在冷静下来,刚才的事像梦境一样。她永远忘不了簪子刺破pr时的声响,还有那狠狠一用力后的豁然开朗……她现在才开始害怕,若那时知道御龙直就在客栈,她绝不会亲自动手。她没有办法,一则是为春渥报仇,二则担心金姑子和佛哥也会死得不明不白。再晚些,等离开了汴梁,她或者还有机会报仇,金姑子她们呢?会被带走,会被斩杀于荒郊野岭,谁能救她们?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是从s情上来讲,她又是满身罪恶的。她心狠手辣,和她憎恶的人没有区别。

    她慢慢蹲下身,人形也从在帘幔里往下坠,但依旧紧紧包裹着,不愿意露面。他看见她裙裾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变se,散发出腐朽的气息。他试着伸手拉扯,“跟我去梳洗。”

    她还是不说话,倔强地往后一让。他皱了皱眉,“我是孤家寡人,现在你也一样,为什么还要互相折磨?你刚走的时候,我简直要疯了,你知道么?我不想瞒你,其实我想过要放弃,可到最后还是没能狠得下心。你看这柔仪殿,是我们成亲的地方,席榻你坐过,床铺你睡过,这里是你的家。虽然行动受限制,但你很安全。以后就这样吧,不要在外飘着了,世道凶险,回我身边来。”

    她终于哭起来,栗栗颤动着身t说:“是我愿意在外漂泊的么?事到如今,我不觉得是我一个人的错。”

    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其实错都在我。我只说ai你,可从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他再次拉那帘幔,“你出来,听话。身上弄成这样,我带你去洗漱。”

    她还是很执拗,试图摆脱他的牵制,“我自己会料理,官家走吧,我不想见你。”

    他有些失望,“我以为你需要人陪着。”

    她说:“我不需要,我一个人可以。官家既把我关起来,那就做彻底。不要拖泥带水了,你不厌倦,我也觉得烦。”

    他沉默下来,顿了顿才道好,“既然如此,我走就是了。”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往门前去,把殿门打开一下,重又关了起来。

    她听动静,确定他离开了才松了口气。慢吞吞转圈,从幔子里把自己解放出来。

    她并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觉得没有脸面对他。她对他的感情太复杂,说不清道不明,早就已经不纯粹了。以前的事都可以不算数,眼下正在进行的两国战争呢?家乡的人们,还有绥宫里的母亲和弟弟。她已经没有亲人了,那两个虽然疏远,毕竟是血亲。人愈是匮乏,愈是惦念。当然不光是亲情使然,也有另一层顾虑。她若成了一个丧失根基的人,只怕就真的完了。他日钺国大胜,朝中众臣必定要b他立后,到那时她算什么?宠妃么?物质上也许不会有太大变化,但丢失的是脸面,哪朝哪代都没有废后专宠的道理。ai遇第一,加诸于如此跌宕的身份之上是个活标靶,后来人也容不得她。

    所以g脆不要来往,安安静静走完这一生就算了。

    她怏怏从幔后出来,边走边低头看身上的血污,想起崔竹筳临死的样子,心里又难过起来。正卷袖擦眼泪,猛看见前面站了个人,把她吓了一跳。

    原来他没走,一直在殿里看着她。她慌忙退回去,一下被他捏住了手腕。

    “跟我去洗漱。”他拖她往偏殿里去,她不从,使劲挣扎。他大袖一扬,便将她夹在了腋下。

    柔仪殿是帝王寝殿,开凿了专门的浴池引地下温泉,推开殿门便见云雾沌沌。里面很暖和,一扫外间的y寒,那里永远是y春三月。

    她有些惊恐,上次落水后就不敢再入池子,眼下又被他胁迫,她当然会心生反感。可是他力气很大,她挣不过他,他寒着脸将她放在美人榻上,开始动手解她的衣f。

    “沾了禽兽的血,叫人拿去烧了。”他自顾自说,掰开她紧抓衣襟的双手,推开窗,把那件团锦逐花袄扔了出去。然后是裙子,裙p上血迹更多,他同她抢夺腰间系带,她死都不肯松开,他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怕羞么?”

    她咬着唇不说话,脸上满是不情愿。由不得她,他用力一扯,把缎子撕开了,一直豁到她腰上,那裙子自然而然就掉下来了。

    “要下水么?”他问她,她气红了脸,狠狠瞪着他。他白了她一眼,记得她不会凫水,起身去取盆,牵着袖子蹲在池边一舀,把盆端到她面前。巾栉浸在水里,拧g帕子替她擦了脸和脖子。垂眼打量她的中衣,“解开,全身都要擦洗。”

    她忍无可忍了,低声道:“我自己会收拾!”

    他置之不理,“从今天起我亲自照顾你。”

    她眼里又有泪漫出来,他把手巾覆在她脸上一通擦,转而脱了她的中衣。

    “今天夜深了,明日给你洗头。”他把她放进褥子里,替她掖好被角说,“重新燃了安息香,你睡吧!”

    他直起身要走,腰上被牵住了,低头一看,她的手指勾住了他的辟邪玉。他探究地看她,“怎么了?”

    “别走。”她仰在枕间说,雪白的脸,有种可怜而脆弱的味道,“我害怕。”

    他重新坐下来,“我不走,看着你。”

    她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过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睡着了,突然又道:“送我去瑶华宫吧,我以后再也不跑了,就在那里修行,余下的日子都用来忏悔。你让我走,我不想留在宫里。”

    “那我呢?”他说,“你能带我一道去么?你要我揪心到j时才肯放过我?”

    她微有些吃惊,然后唇角浮起浅浅的笑,“官家,你不ai我了,就能忘记我了。禁中那么多美人,总有一个能讨你的欢心。你一直不给她们机会,她们不能表现自己。如果愿意接纳她们,会发现她们其实很可ai。”

    他沉默下来,抿了抿唇道:“我不是水x杨花的人。”

    他说得一本正经,可是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实在有点可笑。男人似乎从来不担心被某些不好的字眼困扰,做得再出格,风流、放荡不羁,都是半带颂扬的。

    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伸出手,在他脸颊上抚摩。他有新生的胡髭,扎着她的手指,触上去哔啵作响。他紧紧压着她的手背,低下头,看不见脸上表情,只有浓浓的眉睫,笼着一层愁云惨雾。

    “你恨我罢?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她喃喃说,“有时候我也恨自己,我活得很盲目,过去的十六年,像一场梦似的。我什么都没有了,官家……”

    他把她的手捧到唇上亲吻,“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在这里。”

    她眼里落满了轻霜,点头说:“我欠了你很多,我想还给你。可是我一无所有,拿什么弥补你呢?”她想了想,手指慢慢下移,落在他的玉带上,“这里本来就是我们的洞房,官家今夜与我圆房吧!圆房了会有孩子么?我想要个孩子。”

    她这么说,触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竟有了想哭的冲动。

    他登上脚踏,脸颊与她相贴,“你要想好,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因为我杀了人么?”她抬起眼看他,“官家觉得我可怕么?”

    他的领褖有淡淡的迦南香,能安人神魂。他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告诉她,“杀了人没什么了不起,身在帝王家,没有人能够永远不沾血腥。他们告诉过你么,我十一岁时第一次杀人。过年你都十七了,晚了那么多年,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他安w人的方式与众不同,她垂了嘴角,“是周衙内么?”

    他颔首说是,“他是我的伴读,伴了我六年。那次他设局骗我上当,被我识穿了,如果他不死,死的就是我。对我们不忠不敬的人,留着做什么?就应该铲除他,所以你做得很对。”

    他尽量开解她,依旧难以让她开怀。周衙内一直捉弄他,他和他没有感情。可是崔竹筳呢,良师益友做了那么多年,她还记得他传授她琴艺时的样子。一高一矮两张琴,他和她并排坐在竹林前,他有温柔的嗓音,温柔的笑容,偏过身教她指法,“轻而清者,挑摘是也;轻而浊者,抹打是也……”

    他是可恨,但是在他死后,她再也想不起他的坏来了。她满心都是愧疚和自责,她是欺师灭祖的不肖徒,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她抓着他的j领,一点一点将他引诱过来,“官家陪着我,不要离开我。”他脱了衣裳上c,她蜷在他怀里,一阵久违的温暖。她仰起脸,贴着他颈间搏动的脉,细碎说着,“我罪孽深重,恐怕将来会不得好死。”

    他用力抱紧她,“不要胡说,世上没有人敢裁决你的生死。有我在,你会活得好好的。”

    她听了很觉凄怆,一个两手空空的人,怎么能够活得好好的?她撑起身子支在他上方,轻声问他,“官家,你将来会册立别人做皇后么?”

    他半眯着眼睛看她,美丽的脸,一如初见她时,强烈的视觉震撼撞进他心里来。他渴慕着她,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的手指在她眉间描绘,“皇后是我梦里的人,得之乃重元大幸。必珍之ai之,无人可出其右。”

    她的笑容像天上轻渺的云,慢慢落下来,吻在他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