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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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后这晚的矛盾在第二天就传遍后宫,托姬骞那个命令的福,好歹没传出“刚为陛下挡了一剑的皇后娘娘又刺了陛下一剑”这种劲爆消息,不过至少大家都知道这两位在这一晚闹掰了。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陛下都不曾踏足椒房殿,前些日子那种流水似的送礼物的炫富行为也没再发生。

    慕仪的伤反反复复,休养了这么些日子,终于好得差不多了。算起来她闭门不出的日子也有两个多月,想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终于在某一日表示,请来问安的诸位妃嫔入椒房殿用茶——此前大家都是在宫门处行了个礼就被赶回去了。

    两个多月不见,这一日人便来得十分齐全,椒房殿的垫子差点不够用。慕仪端坐上位,保持自己一贯的端庄,但不知怎的,这些往日做惯的仪态,如今却让她十分懒怠。

    她想,她许是厌烦了吧。

    众人先一起恭贺娘娘凤t痊愈,表达了自己的不胜激动之情,慕仪含笑看着坐在最上首的万贵妃和温惠妃,神情j分戏谑。有心人察觉到她的神情,心中了然。本来,那一晚皇后娘娘兵败如山倒,眼看就要被削权幽禁,哪里料到峰回路转,居然打了一场如此漂亮的翻身仗?

    前些日子陛下伏低作小的样子,大家可是看得真真儿的,那般行为,简直是把娘娘宠上天去了!偏偏这位还敢丝毫不领情!

    虽说他们如今是闹掰了,但好歹娘娘也为陛下挡过一剑,单冲这份情意,陛下也绝不会再像从前那么对她了。既如此,那么当夜差点夺了她权柄,再害得她名誉受损、颜面无存的人处境就十分堪忧了。

    万贵妃自不必说,温惠妃从前一直当她是与皇后娘娘一条心的,如今看来竟也存了自己的小心思,真是不容小觑啊不容小觑。

    在慕仪和众人眼神下,万黛一如既往的倨傲自如,腰背挺得笔直,气势压人,而温惠妃平静饮茶,神态十分从容。眼看就是一出三方混战的好戏,大家正自期待,却见皇后娘娘忽然收回目光,一脸无趣地挥挥手,“本宫有些乏了,诸位mm请回吧。”

    啊?众人傻眼,彼此对视,讷讷无言地起身行礼。

    温惠妃待众人都离去后,才朝慕仪道:“你不想听听我的解释吗?”s1;

    慕仪以手支额,“见你们之前本有心想听听,刚才看着济济一堂的美人,忽然一阵索然,什么兴致都没了。”

    温惠妃一愣,继而笑了,“看来你死过一回,当真看开了许多事情。不过虽然你不想听,我却不能不说,那个‘皇后娘娘是赠江楚城臂搁之人’的谣言不是我散播出去的。”

    “我已经猜到了。”养伤这两个月她可没少动脑子,“再说了,那臂搁其实是你送的嘛。”

    温惠妃不料她会这般直接挑明,j分愕然,然后深吸口气,“臣妾告退。”

    慕仪示意她退下。

    待温惠妃离去之后,瑜珥上前为她续上一杯蜜露,“小姐怎么如此不给惠妃娘娘留颜面?”

    “她不曾给我留颜面,我又为何要给她留颜面?”慕仪淡淡道。

    她本以为惠妃放出自己与江楚城的假消息是为了遗祸江东、以求自保,也没过多责怪她,甚至主动揽过麻烦。可结合中秋那夜的事情来看,才发觉这里面疑点颇多。现在想来,多半是万黛的连环计。惠妃明知万黛设这样一个大局必存着大图谋,却眼看着她掉入陷阱,实在是让她心寒。

    放下玉盏,她的声音冷得如结了冰一般,“从前我就是太好x儿,顾念着同出温氏一门,平时总让着她,倒让她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她恐怕忘了,好歹我还是她的nv君。”

    皇后娘娘华丽复出、收拾旧山河的当夜,剑伤未愈的皇帝陛下独自在大正宫喝得酩酊大醉,杨宏德怎么劝也没用,最后不得不祭出大杀器——请了暂住九澄阁的右相郑清源前来劝w。

    这位右相大人最近半个月都住在宫中,专职给皇帝陛下排忧解愁。

    对于姬骞和郑清源之间的感情,熟知内幕的慕仪曾做过这么一个客观评价,“如果哪一日大晋允许男男相悦,姬骞绝对会把郑清源娶回家,而我的正室之位肯定不保!郑清源的威胁度可比万黛那些nv人大多了!”

    让皇后娘娘备感威胁的郑清源踏入大正宫时,姬骞已经默默g掉了半斤竹叶青,面颊微红,一手捏着酒杯,看到他后笑道:“子溯,你怎么来了?快快快,来陪朕畅饮一番!”

    郑清源微笑,“微臣遵命。”说着就给自己斟满一杯,与姬骞一碰杯,g了。

    杨宏德傻眼,他请人过来劝酒的,怎么反倒喝上了?

    姬骞没容他继续困h,朗笑道:“杨宏德,去把朕珍藏的j坛陈年佳酿都取过来,朕今夜要与右相共品美酒。”

    杨宏德无奈,诺诺应了,自去取酒了。

    “陛下今夜兴致这般好,想必是听说皇后娘娘白日召见六宫,想来凤t已然痊愈了吧?”郑清源笑问。

    “是啊,她今日终于出来见人了,可见心情不错。”姬骞说着又灌进一杯酒,“看来我是不用为她担心了!”

    最后一句话颇有j分咬牙切齿,郑清源微微挑眉,“娘娘凤t无恙,陛下难道不高兴?”

    “高兴,朕高兴得很!”姬骞说完这句,忽然看向郑清源,“朕记得,子溯你的q室是皇后的族m?”

    郑清源一愣,“是,怎么了?”

    “她x子如何?可柔顺大度,与你有无争执?”

    “拙荆x子温婉,臣与她不曾起过争执。”温静莞是郑氏上下公认的贤q良母,郑清源对她也是十分敬重。

    姬骞闻言沉默p刻,“她若也能如此便好了。”

    郑清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是一阵沉默,许久才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拙荆与臣不过寻常夫q之谊,与陛下和皇后是不同的。”

    “不同,有何不同?”

    郑清源淡淡道:“男nv之间,若只是各取所需、相互扶持,自然能和睦共处。可如果你起了妄心妄念,事情就不一样了。你对她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思念,你会想要给她你能给的一切,但同时你对她也有了要求。若她达不到你的要求,你就会生气。男子对nv子是这样,nv子对男子也是一样。”

    “所以说,温慕仪这么对我,是因为我没达到她的要求?”姬骞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让她彻底失望,所以她再不肯给我一丝机会。”

    “中秋那夜你实在不该……纵然你已为她安排好后路,这般将她置于风口l尖还是会让她心寒。”

    见姬骞只是苦笑,他又道:“其实我最近一直很好奇,你不是早就想明白了吗?你与温氏早晚会撕破脸,到那一日,皇后势必会为了家族与你相看成仇。你从前知道这个,所以始终不曾与她捅破那层窗户纸,如今的举动却是为何?”又送礼物又伏低做小,这些日子他住在宫里真是听了不少消息。

    姬骞闻言沉默许久,在郑清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慢慢道:“我害怕。”

    郑清源挑眉。

    “那晚在灼蕖池畔,她中剑倒在我怀里,说了那番话之后就闭上了眼睛。我活了二十八年,便是身陷敌手、命悬一线之际,也不曾那般害怕过。当时我只有一个感觉,那便是就算有一日,我真的清除了皇权之路上所有的障碍,可身旁没有她相伴,只会是无穷尽的寂寞。”他闭上眼睛,“我光是想一想那样的日子,就怯了。”

    郑清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自己执掌郑氏,但求效仿裴休元,以自损三千的方式解决家族危机,避免有朝一日万劫不复,因而对姬骞削弱世家的行为一直持放任自流的态度。他们二人从根本上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还能保持少年时的情谊。但做出这种选择的只有他一人,左相却绝不能容忍温氏从权力巅峰上掉下来。温氏与君王,这样的两方势力本是水火不容,姬骞从前一直处理得滴水不漏,如今却因为慕仪而进退失据。

    他到底……

    杨宏德这时正好犹犹豫豫地将酒送来了,姬骞想也没想,抢过一坛揭开盖就仰头往嘴里倒。

    甘醇的酒香萦绕在整个大殿,而一贯讲究仪态从容、风度翩翩的皇帝,此刻却如同江湖豪客一般,抱着酒坛子喝了个畅快淋漓。清冽的美酒顺着他线条优美的下巴流过,淌到了名贵的地衣上——这地衣就此用不得了。

    一口气倒完了一坛子酒之后,姬骞将它用力朝地上一砸,只听得一声脆响,酒坛子裂成了四五块。他看着满地狼藉,忽然闭上眼,喃喃道:“白云寺那夜,我其实派了人去保护她。”

    “什么?”郑清源一愣。

    “父皇以她的安危试探于我,我心中明了,却怎么也不能狠下心不管。那夜我一共派了六名顶尖高手,全部潜伏在她厢房外,若情况真的不好,便出手相救。”说到这他苦笑一声,“可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我的人还来不及出手,秦绍之便来了。他抢先一步救了她。”

    于是在她心中,他便怎么也比不过他了。

    郑清源震惊。当年的那段时间,姬骞有多难他最清楚,他本以为在那时他便已经狠下心放弃了慕仪,可暗地里他居然……

    “这些事,你应该说给她听。”他轻声道,“如果你还想挽回的话。”

    “没用的,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那么低声下气的话他都说了,她却还是不肯原谅他。

    忽地一笑,姬骞道:“子溯你跟我来,有东西给你看。”说着提步入了东殿。

    郑清源紧随其后,一进入东殿内室便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像,烟波浩渺的江上,素衣nv子仪态高华,恍如仙人。

    “这是,裴休元所作的《湘夫人》?”中秋那夜的事他也听说了,“不是在万同孟那里么?”

    “他倒是想。”姬骞嗤笑,“朕还能由着他将我q子的画像收藏于室、日日赏鉴不成?”

    于是你便抢过来了?

    “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郑清源斟酌了下,“休元君的画艺卓绝于世,这幅画并非十足形似,可人物的神韵却是得了十成十,必然会成为流传百世的名画。”

    “流传百世的名画么?”姬骞道,“朕却不想把它留给世人。他日驾崩,朕会将它带入陵墓。”

    这做法很符合他的x子,郑清源理智地保持沉默。

    “你看看,她是不是很美,很漂亮?”姬骞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伸手抚摸画像上的佳人,低语。

    郑清源看着画

    像,“阿仪mm的姿容一贯是姊m里拔尖的。”

    姬骞轻笑。是啊,她那么美丽,那么高傲。说要放手就真的放手,比他还g脆利落。就算心中不舍,却还是编出那样一番话来气他。放下了?呵,真是他听过的最狠心的谎话。

    郑清源见他醉得有些不成样子,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唤人进来,不然他一会儿要是突然吐露什么大秘密,自己就得倒霉了。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姬骞忽然低声念道,语气说不出的悲凉。他念的正是画像上所题的诗句,裴休元胆大包天写上去轻薄皇后娘娘的。

    郑清源听得心头一凝。

    《湘夫人》么?湘君对湘夫人久候不至、思之如狂,可你的q子就在你的后宫中,你却不敢去见她一面。

    他想起那个坐在梅林中读书的nv子。曾j何时,自己曾也立在远处徘徊观望,就是不敢靠近一步。

    原来我们都一样可悲。

    今年的煜都冬天来得十分迟,十一月初才下了第一场雪。慕仪在宫娥的b迫下穿上一件狐p大氅,坐在廊下煮茶。姬瑀坐在她对面,眼巴巴地看着阿母手中的茶具,一脸的期待。

    前段时间慕仪一直病着,姬瑀便时常来她病榻前陪她说话解闷。慕仪看得出他很担心自己,但他总是懂事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让她难过。

    对于这个孩子,慕仪一开始感情是很复杂的。s1;

    她虽然在姒墨床前承诺过会将他视若己出,可他到底不是她的孩子。她y承庭训,知道身为正q和嫡母的责任,也早早做好了自己会有庶子的心理准备,但这个孩子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

    他是她亲自接生的,烙印了她一生中最想忘记的一段记忆。

    她还记得那天她在姬骞的别院晕倒,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阿瑀的床前看他是否安好。父亲因为她救下这个孩子而大为光火,她在被他一通好骂之后,还是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f了他,同意留下他。

    她救下了他,可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不想看到他。她把自己最信任、做事做妥帖的瑜珥派去照顾她,还拨了宫中资历最深的ru母过去,而她本人只是每天晚上询问一下他的状况。

    这种状况直到姬瑀三个月时那场风寒才有所改变。那场病十分凶险,慕仪不眠不休守在他床前熬了两天,他的高烧才终于退了下去。宫娥们看她眼睛都红了,劝她下去休息,她却握住了他又小又软的手,凝视着他的睡颜沉默不语。

    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用两条肥白的胳膊抱住她的手,小脑袋还在上面蹭了一下,发出小猫似的声音。她睁大眼睛,像是看待一个无法理解的东西般,动都不敢动一下。

    除了他出生那晚,这还是她第二次接触他。

    看着玉雪可ai的小婴儿,她心里忽然一阵柔软。这一生她估计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那么这个婴儿就是她唯一能拥有的了。

    余傅母以前曾经说过,nv人身上有一种十分可怕的叫做母x的东西,一旦被激发后果不堪设想。她想,她的母x就在那一晚,被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姬瑀给激发了吧。

    至于后来,她开始有了更多的打算,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慕仪终于将茶煮好,朝姬瑀推过去小小的一杯,他顾不得烫,端起来就抿了一口,然后奉承道:“阿母煮茶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贫嘴!”慕仪笑道,“去,看看你瑶环姑姑的雪水收集得怎么样了?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姬瑀听话地站起来,刚跑到院子里就停了下来,喊道:“阿母……”

    慕仪循声望去,却见积雪覆盖的庭园中,余紫觞身披堇se斗篷,含笑看着她。

    余紫觞外出游历了五年,如今终于回来,慕仪和瑶环瑜珥都十分高兴。彼此叙过旧之后,屏退左右,余紫觞漫不经心地对慕仪道:“把衣f脱了。”

    慕仪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傅母,你、你这五年是去哪里了?怎么作风变得如此剽悍?”

    余紫觞眄她一眼,慕仪见状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慢吞吞地解了衣裳。

    余紫觞凝视着她x前的疤痕,因为剑上有毒的关系,这疤痕最终还是没能去掉,留在皎洁的肌肤上,看起来十分碍眼。

    “我离开一趟,你就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真是丢人。”她淡淡道,“还跑去给他挡剑,逞英雄很有趣?”

    “没趣,我当时一时想不开。”慕仪g巴巴道。

    “那你现在后悔了?”

    “有点。”

    “有点?那就是还是不后悔了。”

    慕仪沉默p刻,“如果中剑的是别人,绍之君绝对不会拿出解y。”

    “说到底,你还是紧张他的x命。你怕他死?”不待慕仪回答又道,“既然你怕他死,救了就救了,如今又为何说‘有点’后悔?”

    慕仪这回彻底沉默。

    余紫觞打量她的神情,被激起了兴趣,“容我猜猜,你是没料到挡这一剑会引来这么多麻烦吧?我听瑶环说,前些日子陛下一直跟你示好,似乎想与你消弭隔阂,做一对两情相悦的真夫q。”

    我们本来就是真夫q。

    “对,你们本来就是真夫q。”仿佛听到了她的腹诽,余紫觞挑眉,“可陛下什么意思你我都明白,他是想与你做那戏文上讲的才子佳人,‘琴瑟和谐’、‘白首同心’。”

    她目光如炬,“如今的局面,让你觉得惶恐,对吧?”

    慕仪在她的犀利拷问下节节败退,最后无力道:“傅母,你是专程回来处理我的感情问题吗?”

    余紫觞耸肩,“你不愿意答也没事儿。”

    慕仪想了想,叹口气,“傅母你明白的吧?有些事情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是伤心难过,那么我情愿不要开始。五年前白云山大火那夜,绍之君跟我说过,先帝一心要铲除世家,而姬骞继承了他的遗志。他如今把话说得再好听,做再多的承诺,最终还是不会放过温氏的。”

    “你这样,会不会太悲观了?也许他……”

    “没有也许,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不会为了一个nv人而放弃他的皇图霸业。他不会的。”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会呢?”余紫觞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不会,你和他注定会势不两立,如今与他相好,到那一日他才容易心软,你也许能从中窥见机会,救温氏一把也未可知。”

    慕仪苦笑,“是啊,讨得他的欢心比和他作对,其实更有利温氏。若我心中没有他,我也许真的会这么做。”说到这里,心里的痛终于浮到了脸上,“可我的心到底不是石头做的,经不起这么一次次被捧到天上、再跌到水里。我得护着自己。”

    尤其是经过前段时间接二连三的算计,她对家族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

    “所以,你打算就这么继续耗下去?我听说你们已经冷战一个多月了。”

    “就这样吧,等他哪天想明白了,不再对我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我们还能回到从前的相处模式。”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明白,他们已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已经不可能了。

    余紫觞看着她浸满愁思的眼眸,忽然道:“既然煜都的人事都这么讨厌,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离开?”慕仪错愕。

    “是啊,离开这被宫墙困起来的监牢,离开这天下最繁盛的都城,跟我一起去更广阔的天地。我们可以去见识你从未看过的风景,去结识那些只出现在传奇里的英雄人物。到那时你就会发现,自己从前的心x有多么狭窄,而你所执著的许多事情,其实根本就没有意义。”

    余紫觞在煜都没有亲人,慕仪自然不能让傅母住在外面,命人收拾出两间宽敞明亮方位好的屋子,一副打算让她在长秋宫长住的架势。

    十一月十三是慕仪的二十一岁生辰,因不是整岁,且最近西北还在打仗,前朝事多,便没有大肆c办。事实上就算姬骞有意为她庆祝,慕仪也不会有什么心情。

    生辰当天,六宫妃嫔集t来磕了头道了贺,晚上余紫觞亲自下厨给她煮了一碗寿面,然后奉上一本亲笔所著的传奇作为贺礼。慕仪对傅母居然兼职写起了这件事惊喜不已,顿觉自己后半生的阅读需求都得到了有力保证。

    大家正其乐融融地说笑,便听到外面宫人通传,杨宏德大人来给娘娘送寿礼了。

    慕仪的笑容立刻僵住。

    宫娥将杨宏德迎了进来,他亲自捧着一个檀木盒子,恭敬地跪到慕仪身前,“陛下命微臣来给娘娘送上寿礼,恭祝娘娘芳辰永好。”

    慕仪面无表情,瑶环上前接过盒子,递给慕仪,她却不接。余紫觞见状挑眉一笑,很不客气地替她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个白玉雕刻而成的枕头,仔细闻上面还萦绕着一g醇厚的y香。

    “此乃朔方进贡的白玉仙枕,有安神之效,可缓娘娘夜里难眠之症。”杨宏德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便g脆利落地告退,似乎根本没期待慕仪会给句什么回话。

    余紫觞笑道:“这东西倒是罕见得很,想来又是举世难求的宝贝——我说你最近收到多少这样的东西了?”见慕仪不答又道,“不过更难得的是,正好是你所需之物,他也算用心了。”

    瑶环笑道:“奴婢一开始还猜呢,陛下会不会悄悄准备一份大惊喜,比如为娘娘燃放场烟花,搞得万众瞩目,谁知道最后竟只让人送来了一份寿礼便完了。”

    余紫觞笑睨她,“若陛下真像你说的那样,大张旗鼓燃放烟花为阿仪庆生,就着实不是个东西了。”

    瑶环错愕。

    “如今西北战事紧张,陛下不好好专注朝堂之事,反而为了q子的生辰而兴师动众,你当朝臣们会如何想他,又会如何想阿仪?”余紫觞摇头,“这于她的贤德之名半分益处也无。”

    瑶环哑然,半晌道:“所以陛下这般处事,竟是实心实意在为娘娘考虑?”

    慕仪抿唇,忽然觉得一天的好心情都烟消云散了。

    杨宏德送完礼物从椒房殿回来复命时,姬骞正坐在窗边自斟自饮。他神情平静,听完杨宏德的禀报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继续喝酒。

    杨宏德见他今日喝得十分文雅,不再是前j日那种提起酒杯就奔着喝醉去的架势,心下稍安。正打算退下却又想起一事,道:

    “臣见皇后娘娘看到礼物时并未露出开心的神情,陛下为了这份礼物费了多大的心血,为何不让臣讲给皇后娘娘听呢?”

    姬骞闻言笑了一下,“她那双眼睛打小看宝贝,那东西有多难找、有多珍贵你当她会不知?哪里需要你去告诉她。”不过他只怕,她看到那是他送的,连用都不会用一下。

    杨宏德无言。

    姬骞挥挥手示意他退下,视线落到窗外。外面正飘着小雪,一p一p落到地上,看起来洁白g净。他有些恍惚,思绪渐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姬骞一直记得自己六岁那年发生的那件事情。在那之前,他只是皇宫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皇子。他的父亲是个在男nv之情上十分博ai的人,这直接导致了他有着数量十分可观的子嗣。姬骞的生母是他身边一个并不怎么受宠的婕妤,在他四岁那年就去世了,姬骞j乎不记得她是长的什么样子。

    没有父亲的宠ai便算了,连母亲的庇佑也失去,这样的皇子在宫中的生活虽谈不上悲惨,但肯定也不会有多么愉快。

    y年的姬骞一度十分沉默寡言。他那个面目模糊的母亲虽然离开了,但在她抚养他的那j年里,一直孜孜不倦地给他灌输柔顺不争的思想。这与他骨子里的本x相悖,可母亲的教诲却又不敢置之不理,两种观念的拉扯下,姬骞十分纠结。

    因为这种复杂的心境,让他在面对君父时经常略显迟钝,完全比不上和聪明伶俐的兄长以及张狂飞扬的弟弟们。如果没有那件事的发生,他也许会一直这么不起眼下去,等到大一点的时候得到一块不好也不坏的封地,当一个太平藩王了此一生。

    改变他命运的转机出现在他六岁那年。

    那一年陛下最器重的弟弟周王带世子入宫朝拜,一起来的还有林邑国进献的宝象。那段日子宫中十分热闹,连f侍姬骞的宫娥宦侍都在s下讨论这件大事。

    可这些跟他都没有关系,他如同往常一样读书写字,等着热闹散去的那日,还给他宁静。s1;

    乱子发生的那天,他本是和从前一样在皇宫的九叶潭边读书,一篇文章还没看完,身后却一阵喧哗。他回头,只见一大群宫娥宦侍们一边惊叫一边看着某个方向,神情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待到这些人群散开一些,他听到沉闷的踏步声。那声音如此的重,以至于他j乎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轻微颤抖。

    一个庞然大物绕过转角,出现在他面前。

    竟是那传说中的宝象。

    而此时宝象上坐着一个驯象师,怀中抱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姬骞当时并不知道这便是周王那个胆大包天的世子,也不知道他趁着陛下和周王不注意,b着驯象师将大象放了出来,抱着他在这皇宫中横冲直撞,出尽了风头。

    也怪姬骞那天活该倒霉,不知怎的触了那个世子的霉头,对方竟指挥驯象师朝他b近。姬骞在那庞然大物的威胁下,一步一步往后退,他虽极力保持镇定,可面上仍是控制不住地出现了慌乱。

    世子看得有趣,这种猫捉老鼠的感觉让他十分兴奋,以至于他竟不管不顾b着驯象师指挥大象朝姬骞踏去。

    他自然不会真的想踏死姬骞,只是想想看他被吓得魂不附t而已。但周围的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看到大象那巨大的脚掌朝四皇子踩去,吓得甚至不敢来个人告诉世子,这位即将被踩死的哥们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了点儿,但确实是陛下的儿子啊!亲生的!

    在死亡的威胁下,姬骞骨子里的狠戾第一次被激发出来。他抓过一旁的石子,直直朝驯象师扔去,也不知砸中了他哪里,竟让驯象师双手一颤,将世子从象背上推了下来。

    周王世子被摔得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身t就狠狠压到他身上,一只手死死卡住他的脖颈。他惊惧地抬头,只见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带着十足的嗜杀之气!

    而在他背后,失去控制的大象眼看就要朝他们踏来!

    求生的yu望迫使他朝旁边滚去,只要离开象足踏下的那一块地方,就可以逃过一劫!眼看就要成功了,可这千钧一发之际,姬骞却做了一件让大家都惊诧不已的事情——他抱着周王世子翻了个身,又滚了回去,然后躲在周王世子身下将他当成盾牌,竟就躺在那里不动!

    周王世子崩溃了!这位仁兄是自己想找死,还拖上他来垫背啊!

    那天的最后,他们当然没有死成。驯象师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大象,象足j乎是贴着他们的脸落下,而在同一时间,得到“世子骑着大象在宫中乱闯”这个消息的陛下和周王匆匆赶来。

    他们正好看到了姬骞与世子在大象的脚下缠斗的那幕。

    这祸闯得有点大,周王世子被他那脾气暴躁的老爹狠狠揍了一顿,据说差点将一根粗长的乌金鞭chou断,若不是周王妃担心儿子跪地哭求的话,搞不好他就真的被这么打死了。而在周王世子带着满身伤痕跪在院中忏悔的同时,姬骞也规规矩矩地跪在大正宫的正殿内。

    他的面前坐着神sey沉的陛下。

    这座宫殿从前他也经常来,混在一大堆兄弟里,朝那高坐堂上的君父磕头问安,每一次他都祈盼着可以得到他的注意,可那个人的目光从来没有过多地在他身上停留。

    但这回不一样。

    他已经足足审视了自己小半柱香的时辰。

    姬骞隐隐领悟到,今夜将会成为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明明灭灭的烛光中,他的父亲终于开口,“你白日抱着周王世子置身于象足之下时,为何有那样的举动?你想与他同归于尽?”

    他知道这时候他该立刻承认错误。不仅是为他竟敢抱着自己的堂兄一起死,更因为他今日的举动在y狠毒辣的同时,还太过冲动鲁莽,而根据他的一贯认知,父皇并不喜欢如此沉不住气的人。

    可这些道理在脑子里转了j圈,最终他却直直地看着他,坚定道:“儿臣无端受周王世子挑衅羞辱,如若不报,谈何男儿血x?”

    陛下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良久,就在他以为他会b然大怒的时候,却见他唇角一提,竟是朗声大笑起来。

    “好!说得好!若就这么逃了,倒真不配说是朕的儿子!”

    姬骞的命运从此改变。

    事后他回忆起来,觉得那个周王世子实在是他的大恩人,如果不是他,父皇无论如何也不能看到自己在命悬一线之际表现出的狠戾坚定。那样的心y手狠,正合了他的胃口。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身为九五之尊的父亲一直在自己的儿子中物se合适的人选。从前他迟钝沉默,不为他所喜,而这次的惊人之举终于入了他的眼,让他觉得也许这个四儿子有机会成为他一直在寻觅的继承人。

    能助他实现毕生大愿的继承人。

    姬骞在六岁那年从无人问津的落寞皇子,摇身一变成为最受父皇看重的四儿子,从前对他不屑一顾的兄弟们,如今都开始恭敬地唤他一声四哥。而这并不是他风光荣耀的终点,很快,父皇告诉他,已为他定下了一个未婚q子。

    正是自己的姑母临川长公主与左相温恪那尚在腹中的孩子。

    姬骞见到温慕仪的时候,是在她举行百天礼的前夕。他被叫到郑修容的宫中,就看到临川长公主抱着一个小婴儿笑眯眯道:“小阿仪,睁开眼睛瞧一瞧,你未来的夫君来看你了!”

    他的脸没来由地发烫。他年少早慧,已通男nv之事。慕仪出生时闹出的动静那么大,他自然已经听过了关于自己这个未婚q子的各种传闻。在宫人的口中,她简直被传成了天降神nv,搞得他也有j分期待。

    但无论如何,这还只是一个未满百天的小婴儿,他此刻的反应实在奇怪了些。

    临川长公主见他不动,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过来呢,难不成竟害羞了?整个煜都不知多少贵人想看看我这个宝贝nv儿,姑母今日给你个特权,准你先看一眼。”

    姬骞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着点头。ru母将襁褓抱到他面前,他被动地看着那个躺在被子里呼呼大睡小nv婴。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她是那么玉雪可ai,粉红的嘴唇如花瓣一般柔n,眼睫mao又黑又长,像两个小扇子。他j乎可以想象,在那紧闭的双眼下,藏着一对如何黑亮清澈的眸子。

    ru母小心地托着襁褓,示意他可以抱一下。他本能地畏惧这样软绵绵的东西,想要拒绝,可不知为何竟顺从地接了过来。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抱她。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他抱过她许多次,可从来没有一次给他的印象如这一次这么深刻。对当时的他来说,无论是nv孩还是婴儿,都是十分陌生的存在,偏偏她二者兼具了。小小的她身上带着淡淡的n香,很甜腻的滋味,他却并不觉得厌烦。

    他抱着她,肩背僵y,不敢用太大力气,唯恐伤到她,可又担心力气小了会把她掉到地上,左右为难,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临川长公主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忍俊不禁,“好了,快接把手!看把四殿下给吓得,不过让你抱个孩子而已,怎么搞得好像我在b你上战场杀敌一般?”

    我情愿上战场杀敌。姬骞默默道。

    ru母笑着来接孩子,姬骞乐得把这个烫手山芋j出去。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算完了,可兴许是姬骞抱孩子的手法不对,原本睡得正香的小慕仪忽然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睛。

    姬骞吓了一大跳,愣愣地跟她对视。慕仪并没有哭,反而眨巴着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人,许久,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朝他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姬骞彻底傻在了那里。

    郑修容见状笑了起来,“看来小阿仪很喜欢你呢,这倒是缘分了!”顿了顿,又道,“如今你不自在,可终有一日你会习惯的。这可是陛下为你选中的q子,以后你们就得一直在一起了。”

    一直在一起么?和这样一个软绵绵的小东西……

    姬骞看着ru母手中的襁褓,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是姬骞和慕仪的第一次见面,一个无知无觉,一个差点被吓破了胆。

    他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一种莫名的情绪,本来对这桩婚事他没什么过多的想法,只是觉得有左相大人当老丈人,实在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而对于那个会成为他q子的nv子根本没怎么去想过。对于他这样身份的男子来说,正q只是一个势力结盟的契机,只要她有足够强大的母家就够了,她本人是怎样的根本无关紧要。

    可是那天之后,他才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这桩婚事并不仅仅是得到一个了不起的老丈人那么简单。他的生命中还会出现一个花朵般柔n的小东西,她也许并不会如他原本以为的那样近乎隐形,她的存在他无法

    忽视。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当初那个软绵绵的小东西慢慢长大了。她那样美丽倨傲,那样聪慧灵动,如同一朵亭亭净植的箭荷,独立水中央,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他想要将这株箭荷采回家中,用白玉莲池小心养起来,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这朵箭荷身上,却如蔷薇一般,是带了刺的。

    种下那刺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崇敬仰慕的父皇。

    他永远无法忘记,当他第一次真正看明白父皇这些年一系列举措的剑锋到底指向何处时,心中的震惊。

    那时候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若真如此下去,他和阿仪也一定会有相杀成仇的一日。

    那一刻,他心中竟觉得悲凉。

    可他不能违逆他。不仅仅因为他是他的父亲,他需要得到他的器重宠信,更是因为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渐渐明白父皇决定的正确和必要。

    三大世家的存在,从大晋建立的那一天便开始了,其中温氏更是在前朝时便已是世代簪缨的官宦门第,他们的历史甚至比这个王朝还要绵长。经过这j十年的积累,如今已然达到巅峰,当真是钟鸣鼎食、富贵滔天。

    在他们面前,连身为太祖血脉的皇族都要避让三分。s1;

    他曾亲眼见到身份尊贵的藩王在面对三大世家族长时赔笑讨好的嘴脸,他也知道这些世家明里暗里对自己血脉的珍视,认为自己的血统甚至高于那九重金阙中的天子,甚至就连他的未婚q子也不以君王所封的翁主尊号为荣,更喜欢旁人唤她“温大小姐”。

    至于天下人心中,世家更是比皇族更加尊贵神秘。

    这些都是身为帝王所不能忍的。他可以想象父皇心中的恼恨,他相信如果有一天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也一定无法容忍这种蔑视和羞辱。

    更何况,世家权重危及的已不仅仅是皇权,更是天下民生。

    任何一种事物发展到一个阶段,必然会出现它的问题,各大世家盘根错节的势力早已覆盖了整个朝堂,尾大不掉,影响了整个国家机制的运行和发展。

    诚然,这些家族中不乏精明睿智的子弟,这些人都是国之栋梁,但更多的却净是庸庸碌碌的无用之辈。这些人靠着恩荫做了官,却根本无那个才g,终日白食俸禄,耗费的全是民脂民膏。更要命的是这白食俸禄的队伍太过庞大,顺泰十五年时姬骞曾做过一个调查,惊讶地发现各大世家靠恩荫做官的人数已经达到了数万人。国家养着这么一群废物,无异于一个可怕的包袱。

    他还记得压在他头上二十余年的二哥被废之后,父皇在大正宫书房召见了他。当时父皇立在太祖画像前,淡淡道:“你可知道,此番盛y之事,朕为何要以太祖御书大做文章?”

    他垂首,“父皇是想考验儿臣。”

    “考验你的办法可以有很多,为什么朕偏偏选这一种?”

    他自然无法给出答案。

    父皇深深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墙上的太祖画像上,“太祖雄才伟略,一生只做过一件不智之事,那便是一味放纵自己对端仪皇后的情谊,以致温氏势力无限坐大,这才导致今日的困局。”

    他回头看着他,目光中似乎藏着无限深意,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这回盛y的事,我便是要让你明白,成大事者,绝不可拘泥于儿nvs情。那些只是会影响你的判断,让你做出错误的决定,等到酿成大祸那日便后悔莫及了。”

    他沉默。

    父皇还在b视着他,“你可明白?”

    他终于抬头,眼神清亮而坚定,一字一句道:“儿臣明白。”

    他想,他注定要对不起阿仪了。他原本以为这桩婚事是老天赐予他最好的礼物,不仅有强大的外戚支持,还给了他世间最好的nv子。可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yu取先予,老天给了他前程机遇,然后要他自己去做那最艰难的抉择。

    他放弃了她。

    他有他的鸿鹄之志,他渴望着那个世间最尊贵的位置,更渴望成为一代明主,而这一切都将与他的q子相冲突。她是那样的出身和x子,只要他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断前进,终有一日他们会反目成仇。

    既然如此,就让他先来了断吧。

    他知道也许有一天,他想起这个选择会后悔,可是那一天太过遥远,他只知道此刻的自己更加想要的是什么。

    在他的设想里,他会先斗倒二哥,坐上皇位,然后一步一步铲除世家盘根错节的势力。他一贯心x坚定,想要做的事情便一定能做到。事实上,之前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他相信只要继续走下去,他终会实现毕生抱负。

    至于温氏覆灭之后,阿仪要如何处置,他下意识地不去思考。

    他一直以为,做决定的那个人是他,先放弃的那个人是他,最后决定她命运的那个人也会是他。可是他忘了,他的q子从来就不是会任凭摆布的人。

    她比谁都倨傲。

    而她倨傲的方式,便是不顾他意愿,自作主张替他挡下那一剑。

    她闭上眼睛那一刻,他才第一次领悟到,原来这个人并不会永远陪伴在他身边,任凭他如何伤害都不离开。

    她若要走,便真的不会再回来。

    当天晚上,那个玉枕果然没有派上用场,事实上,慕仪只瞟了一眼便让人将它收入库房。她照旧枕着自己用惯了的瓷枕,一夜各种梦魇不断。

    第二天早膳后,余紫觞伴她坐在廊下煮茶,看着宝贝学生时不时打个哈欠,道:“昨晚没睡好?”

    慕仪点头。

    余紫觞一脸了然,“我猜你也睡不好。”

    慕仪忽然问:“傅母,你从前可曾有过心悦的男子?”余紫觞这样的容se才华,年轻时必然也有许多男子思慕于她,可她却至今未嫁。

    余紫觞沉yp刻,微笑道:“有啊。”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怎么说呢?x子有些冲动,但也是读书识礼之人,功夫还特别好。”想了想又郑重补充道,“长得也十分英俊。”

    “他这么好,傅母为何没有与他在一起呢?”慕仪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出来,这件事她实在好奇了太多年。

    “因为,他当时已有q室。”余紫觞淡淡道。

    慕仪黯然。是了,以傅母的倨傲,自然不可能甘心为人妾室,那实在太委屈了。

    “不,你误会了。”余紫觞看她的神情,知道她想岔了,笑道,“我与他相识时,他q子已经去世。”

    “那,为何?”

    “因他对他q子用情至深,不愿续弦。”余紫觞看着远处的积雪,语气十分平静,“事实上,就算他愿意娶我,我也不会答应。最初,我便是感佩他对亡q念念不忘的痴情才对他心生思慕,若最后因为我而破坏了那样难得的一p情意,我绝不能原谅自己。”

    慕仪听得感慨。十丈软红、紫陌红尘,原来大家心头都藏着这么多求而不得的痛苦无奈。余傅母这个最惨,自己给自己编了一个死局,陷在里面找不到出路。

    余紫觞道:“昨夜看到陛下送给你的礼物,倒让我想起从前的事情。我十八岁那年的生辰,他送了我一个玉盏,是用通透无瑕的紫玉制成,正合我的名字‘紫觞’二字。许多次,我看着那个玉盏,心里都会想,也许在他心中,也有那么一块地方是为我留着的。”

    “那玉盏,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后来离开煜都时,将它掷到煜水中了。”她看着她,“当断则断,留着那东西只会徒增伤感。”

    这之后就是良久的沉默。

    慕仪将头靠上她的肩膀,低声道:“傅母,阿仪若能像你这般果决便好了。”

    “你与我不同。我不曾被命运捉弄,与他捆绑在一起朝夕相对,我也没有家族需要我去保护。你的顾忌比我多,所以不能跟我一样。”

    “傅母,其实我从前真的好喜欢他,喜欢到就算他那么对我,还是割舍不下。但那晚我刺了他一剑,跟他说我已经放下了,不再在乎他了。”

    “你刺了他一剑?”余紫觞蹙眉,随即想到另一件事更要紧,“你说真的?”

    慕仪慢慢笑起来,“不算真的,但也不是假话。”眼神落向虚空,“那天晚上,我不仅刺了他一剑,还狠狠地骂了他一顿,总算是好好地出了一口这些年的恶气。他跟我说了好多话,都是一些很动人、很深情的话,可我听了却半分感动也没有,反倒觉得可笑。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这些年还那样对我,不是太可怕了吗?跟这么一个人在一起,我永远不能安心。

    “那天晚上我很难过,哭了好j次,还把伤口都弄得裂开了。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忽然觉得浑身轻松,好像整个人都重新活过了一般。我跟他说我不在意他了,说那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骗他,可是那天早上,当我看着长秋宫外湛蓝的天空,忽然觉得也许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也不一定。

    “与他的这段情,纠缠了我十j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总是无法真的狠下心肠放弃。可是中秋那夜,我以身为他挡剑,那一刻我是真的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在那时我就已经跟他道过别了。”

    她转头看着余紫觞,眼神清亮,“我现在并没有完全放下他,但我第一次觉得,也许我好好努力一把,是可以办到的。”

    余紫觞沉默p刻,“既然你这么说,那天我提过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慕仪闻言垂眸,良久叹息道:“傅母,我也很向往你说的那种生活,我也很想离开这h金铸成的囚笼,可我真的不能……”

    余紫觞点点头,“我明白,这件事毕竟太大,你心有顾虑也是自然。”

    慕仪抿唇,“其实只要我能放下他,就能过得快活许多了。皇宫也罢,家族也罢,他才困住我的最大的监牢。”

    说完这句话,她长舒口气,起身想进殿内歇息——廊下冷风阵阵,还是略冷了些。

    她的神情带着想要放弃一切的决然,眼角眉梢都是发自真心的轻松自在。

    可是刚转过身她就僵在了原地。在她面前七步之处,十j名宫人跪了一地,诚惶诚恐,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而在人群前方,距她不过三步之遥的地方,姬骞面沉如水,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