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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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德五年十一月十三,慕仪二十三岁生日。

    算起来,姬骞上一次陪慕仪过生日还是在三年前,她满二十岁。因是整岁,所以搞得十分隆重,四品以上官员的正室夫人全部入宫参加寿筵,恭贺娘娘芳辰。这一次虽然不是大寿,但却是两人和好之后她的第一个生辰,意义非凡,姬骞决定搞得郑重一些。

    慕仪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懒得应酬。

    姬骞无语。

    事实上他也发现了,“大彻大悟”“看破红尘”后的慕仪在很多事情上都不复从前的激情,这种与人周旋、谈笑间c纵人心的事情曾是她最得心应手的,如今却能避多远就避多远,消极怠工到了一种程度。

    不过姬骞并不打算勉强她。身为男人本就该保护q子自在无忧,从前他为了各种目的没少让她遭罪,如今却不能重蹈覆辙了。

    于是皇后生辰那天,六宫妃嫔贺过之后,慕仪抛下一屋子的贺礼,和姬瑀一起在园中堆起了雪人。这种事她原本是绝不会做的,但如今皇后娘娘既然已经勘破一切繁文缛节,自然也不在意当着宫人童真一把,心态十分洒脱。

    姬骞过来时他们已做完了三个,两大一小,正是一家人的模样。姬骞含笑看着他们忙活,过了会儿觉得不对,“你还在堆谁?”

    慕仪没理他,继续忙活到又出现一个大雪人后,才笑眯眯地对姬瑀道:“快看快看,这是你的阿母。”

    姬瑀懂事地唤道:“阿母。”然后慷慨地给了生母一个特殊待遇——帮它安了个胡萝卜当鼻子。s1;

    慕仪拍拍通红的手,牵着儿子进了殿内,宫娥奉上热水姜茶,免得两位主子给冻出病来。慕仪一壁喝着姜茶一壁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我的礼物呢?”

    姬骞默不作声地看了杨宏德一眼,杨宏德默不作声地看了身后的徒弟一眼,徒弟默不作声地看了旁边的小h门一眼,小h门没的看,乖巧地捧着箱子跪到了帝后面前。

    准确一点,一共有十三个小h门,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口木箱子。

    阵仗有点大,慕仪正襟危坐以示自己对这份厚礼的敬意,瑶环亲自上前打开最右边的箱子,立刻倒chou一口冷气。

    慕仪见状忙上前细看,然后也呆住了。

    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啊!

    姬骞居然把许多她听过没见过的手抄本都搜罗到了!难不成,这十三口箱子里装的全是这个?

    “这些箱子里,五口装的是传奇,三口是文人笔记,三口是史书,剩下的都是筝谱杂谈之类。”似乎怕礼物不够分量,他还补充了一句,“其中大部分都是作者的原本,你看书的同时还可以顺便评判下他们的墨书功底。”

    也就是说,这里绝大多数都是市面上千金难求的名家孤本。

    慕仪沉默地看着他,姬骞见她不曾面露喜se,还当这份礼物准备得不好,正自忐忑却见她嫣然一笑,上前一把抱住他,“你真是太有心了!”

    姬骞这才松了口气,姬瑀眨巴着眼睛看着亲密的父皇母后,姬骞盯着他的小脸,想起方才那第四个雪人,觉得有件事情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

    “阿瑀,你先退下。”

    姬瑀应了一声,乖乖地出去了。

    赶走了儿子,再把宫人都遣出去,他看着慕仪,踌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说。”

    慕仪却侧过了身子,“我有些饿了,让他们传膳吧。”

    姬骞一愣,便见慕仪已经走到殿门口,他无言p刻,轻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那晚用过晚膳后,慕仪立在床边看外面洋洋洒洒的大雪,碎琼乱玉一般,整个庭园银装素裹。她想起从盛y回到煜都那一年,她也是这般站在窗边看雪,足足看了一整个冬天。

    姬骞从身后搂住她,“在发什么呆?”

    “没什么。”她浅笑,“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一提从前他就有点发憷,所以也没有接话,只是更用力地搂紧了她。

    瑜珥立在不远处看着窗边那两人。陛下一身玄se锦袍,长身玉立、俊逸倜傥,小姐则是着素白襦裙,如明月一般皎洁美丽。

    这样的两个人,只需立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郎才nv貌、天作之合,这些词就像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一般。

    可是再过不久,他们就要永远分开了。

    “唉,你看,我堆的雪人都快看不出来了。”小姐嘟嘟嚷嚷的声音传来。

    “没关系,明天我陪你重新堆新的。”

    “可是,手很冷啊……”

    “恩……那到时候我来堆,你看着好了,怎么样?”

    絮絮低语的两个人唇边都带着一丝笑意,小姐靠在陛下怀中,神情温顺,如同依偎着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陛下低头凝视她的眼神则是说不出的温柔。

    果真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当晚由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因,两个人都睡得很迟,第二天姬骞实在懒得起身,索x决定免朝,抱着老婆睡到日上三竿。

    这是十分反常的事情。姬骞御极五载,一直勤勉自律,还是第一次因为这种原因不上朝。

    所以不得不说,美se误国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等他们终于睡够了,慕仪坐到妆台前理妆,姬骞换上一件天青se常f,立在那里看宫娥给她梳头。

    慕仪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轻咬下唇眄他一眼。姬骞看到她雪白的牙齿咬上红润的唇瓣,忽然觉得浑身一阵燥热,心头似乎有千万只小蚂蚁爬过一般。

    舒口气,他觉得这里不能多待,毅然决定出去透透气。

    转到廊下就看到瑶环正跟一个些什么,那宫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的雪se小碗里盛着乌黑的y汁。

    他唤道:“瑶环。”

    瑶环猛地转身,见到他神情竟有j分慌张。

    他心下微奇,这婢子自小跟着慕仪,从来没怕过他,怎么这会儿竟这个表情,“那是什么?”

    一贯伶牙俐齿的瑶环竟语塞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是y……”

    “谁的y?”他蹙眉,“娘娘病了?”

    “没,没有。”

    看到她的神情,他心头忽然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原本还算和气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到底怎么回事?”

    瑶环低头不语,他转向一旁的宫娥,“你说。”

    那宫娥也不敢答,头埋得比瑶环还低,他见状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恼怒,连自己都不明白缘由。

    “朕再问一次,那是什么?”他的语气很淡,但椒房殿众人都算熟悉他的脾气,知道他这个口气就是真的动怒了。

    “扑通”一声,宫娥跪倒在地,语带哭声,“陛下恕罪,这……这其实是皇后娘娘的……”

    “玉se!”

    “……是皇后娘娘的避子汤!”

    便是隔着三步,瑶环也能感受到男人身上陡然散发出的森然之气。她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只见他面如寒霜,一双黑眸中似乎凝着冰,又好像燃着火,直看得人脊背发凉、冷汗涔涔。

    瑜珥将最后一根金钗cha好,终于成功梳好了一个灵蛇髻。慕仪微微侧头欣赏瑜珥的手艺,却从镜中看到瑶环一脸惶急地闯了进来。

    她转头,“怎么了?”

    瑶环跪下,“陛下他,他看到小姐的避子汤了。”

    慕仪一愣。她竟把这茬给忘了,那汤从来都是在他每日离开之后给她端上来,谁知今日他躲懒不去上朝,竟撞了个正着。

    “他现在人呢?”

    “陛下瞅着y碗看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也没留下什么话。”瑶环道,“陛下那神情真是可怕,奴婢吓得浑身冷汗,连衣裳都s透了。小姐,如今可怎么办?”

    怎么办?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慕仪无力,本以为能平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日子,谁知居然横生枝节闹出这样的事来。现在该如何是好?她倒是不介意跟他冷战,可若真这样下去,连他们的计划都无法实施了。

    但现在去找他,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就这么僵持了十天,陛下再未踏足椒房殿,与他前些日子j乎每天过去签到的表现一对比,整个后宫都看出苗头来了:这两位之间恐怕又出问题了。

    也是,男人总是三心二意的,哪里能真守着一个nv人过一辈子?前些日子陛下只是对皇后突然起了兴致,如今甜蜜了这么久,也该腻了。

    六宫议论纷纷,担忧者有之,更多的却还是幸灾乐祸。据说静昭容曾在御花园当着众人的面指桑骂槐,“本以为是凤凰浴火重生,孰料轰轰烈烈燃了这么久,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她说得狂妄,慕仪本可以给她个教训,却实在没那个兴致。

    到了第十一日,她正在用晚膳,瑶环却神se紧张地进来传话,“适才听说,陛下从前朝回来后,不曾去大正宫,径直去了息瑶宫。”

    她一愣,尽量平静道:“噢,息瑶宫如今倒也住着j位美人,他是进的哪个殿?空翠还是谐芳?”

    她平和的态度没有感染到瑶环,她眉头紧蹙,压低声音道:“不是空翠殿也不是谐芳殿,而是……”

    “是哪里?”

    “蕙轩殿。”

    蕙轩殿,息瑶宫最华美的寝殿,从前住着云婕妤江氏。因她死得蹊跷,宫人多觉不吉,不愿住到她的屋子,她便不再将新人安置到那里,一直空置着。

    如今伊人已然逝去数载,皇帝却毫无征兆地踏入这处近乎废弃的宫殿,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多想。

    慕仪本不打算掺和,谁承想过了一会儿,椒房殿竟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杨宏德恭敬地行过礼后,道:“臣此番前来,乃是有一不情之请。”

    慕仪淡笑,“本宫知杨大人所为何事,只是陛下此刻不一定想见到本宫。”

    杨宏德摇头,“臣日夜侍奉陛下身侧,对上意也算略知一二。陛下之所以会把自己关入蕙轩殿内,无非是因为娘娘。”

    慕仪笑睨他一眼,“旁人不清楚便罢了,难道连杨大人你也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陛下宠ai云婕妤也好,如今把自己关在蕙轩殿也好,无非都是因为一个故人,与我并无太大g系。”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姬骞会突然跑到蕙轩殿去缅怀江滢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姒墨。

    大抵是那碗避子汤让他看明白自己的顾忌和保留,所以他开始怀念愿意抛开一切、全心对他的姒墨。

    果然,即使他最后对她那般无情,到底还是动过心的。就连宠ai江滢心,也是因为她容貌有j分像她。

    杨宏德沉默一瞬,“臣今日自作主张前来求见娘娘,已抱了被陛下责罚的准备,既然如此,有些事便容臣讲给娘娘听吧。”

    慕仪一愣。

    “娘娘可知,陛下初见云婕妤娘娘是在何时?”

    慕仪蹙眉,“难道不是在朝云殿大选之日?”

    “是,论理应是那日,但据臣推测,那一日陛下恐怕连云婕妤的样子都没记住。”

    也是,那天她与他一起甄选待诏的家人子,整个过程他一直漫不经心,基本上人都是她选出来的。

    “陛下真正见到云婕妤娘娘是在三个月之后,灼蕖池芙蕖盛开,陛下某日经过一时兴起,命人准备一艘小舟,划着便入了藕花深处。”

    杨宏德想起那一日,姬骞立在舟头,看着四周开得灿烂的芙蕖,唇边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他愉悦的往事。

    远处遥遥传来nv子的嬉笑声,他知道定是宫人在此采莲,刚想问是否绕开他们,却见陛下做了个手势,竟是让他们朝声音的方向划去。

    越接近声音越大,他听到有nv子声如h莺,“没想到江御nv也这般喜欢芙蕖,竟肯亲自陪奴婢前来采摘。”

    “我整日憋在阁中,闷也闷坏了,还不如跟你们一起来采莲。”

    莲叶被拨开,他看到三只小舟停在当中,舟身堆积着芙蕖,他知道这些身着粉se襦裙的是奉命采摘芙蕖炼制香粉的宫人,可那个身着碧裙的nv子却并没有作宫nv的打扮,想来便是那位“江御nv”了。

    江御nv背对着他们,并没有发觉他们的到来,可其余的宫nv已经看到了这艘小舟。她们或许不认识陛下,但都是遥遥见过他的,此刻悚然一惊,眼看就要跪下行礼,却被他一个“噤声”的手势吓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江御nv折下一支粉艳艳的芙蕖,抬头一看不由笑道,“你们怎么都

    不讲话了,我这支莲折得如何?”

    一宫娥勉强笑道:“很好。”

    江御nv半信半疑,“当真?”略一沉y,“既然这么好,那便送给彩珠姑娘吧!”

    最后一句话她是笑着说的,一转身便将它朝一名宫娥抛去。那宫娥站在另一只舟上,刚好挨着他们,江御nv准头不够,芙蕖绕过彩珠,朝他们飞来,正好砸在陛下脚边。

    大家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纷纷跪下行礼,口称有罪。江御nv呆呆地站在人群中央,看着陛下不知该如何反应。

    陛下低头看着脚边的芙蕖,忽然笑了。弯腰拾起它,他看着江御nv微笑道:“若耶溪傍采莲nv,笑隔荷花共人语。”

    这是李白的《采莲曲》,他此刻念来是将她比作那秀丽水乡间的如水伊人,语气温柔得让人心醉。

    江御nv低头,终是羞红了双靥。

    三日后,陛下召幸了御nv江氏,隔日便晋封为宝林。

    说到这里,杨宏德抬头看向慕仪,只见她原本含笑的表情已然凝固,眼神中尽是惊讶和怀疑。

    脑海中浮起许多往事。不知是哪一年,盛夏风光正好,她暂居宫中,某日邀上一众贵nv在灼蕖池划舟采莲。绕来绕去却看到他竟也来了,身畔还跟着哥哥和郑清源。s1;

    他立在当中,朝自己含笑一揖,“藕花深处竟得见mm,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那时候她正因为一件小事和他冷战,见他竟然拖上哥哥和郑清源跑到这里来堵她,不由越发恼怒。眼看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j圈,也笑起来,“何止是吴王殿下荣幸,阿仪也觉得荣幸呐!便以此物赠予君子吧!”说着就将一支新折的芙蕖朝他砸了过去。

    正正经经是砸。

    那尚带着池水的荷花直接飞到他脸上,再落下来时便见那张英俊的面庞上已然占了水渍,颇为狼狈。

    众人都憋不住闷笑起来,她却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呀,小nv一时手误,竟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饶恕则个!”

    哥哥看着自己的任x行径,无奈摇头,郑清源叹息着拍拍姬骞肩膀,让他自求多福,而他只能带着一脸水迹,看着自己装模作样地致歉行礼,额头青筋隐隐chou搐……

    如果没有记错,那一日她也是穿着一条碧se的襦裙。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在同样的地方遇到一个nv子朝他抛来一支芙蕖,衣衫仿佛,笑靥如花。于是昨日今昔,他便再也分不清楚。

    眼看皇后神情已有些恍惚,杨宏德似乎还怕这个猛料不够分量,再接再厉,“陛下某次醉酒之后,曾笑着跟臣提了一句,说宁蕴淑妃奏琴时自有一g清贵高华,仪态颇类皇后娘娘。”

    慕仪猛地后退三步,瑶环见状忙扶住了她,而她似无法支撑一般,半靠在她身上,震惊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以为,他难忘姒墨,江滢心不过是姒墨的替身。可原来,姒墨也好,江滢心也好,都只是她的替身吗?

    他到底瞒了她多少事情?这些年来,他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在面对她?

    慕仪到息瑶宫时,门口已经聚了一大群人,见到皇后的轿辇忙跪下行礼。息瑶宫主位婕妤姜氏一贯依附慕仪,此刻见她来了忙上前禀道:“陛下是酉时三刻进去的,此时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臣妾们也不敢去打扰,还请娘娘拿个主意才好。”

    慕仪嗯了一声,“陛下进去前可曾说过什么?”

    “没有。”姜婕妤道,“陛下今日是突然驾临,事前也不曾派宦侍支会一声,臣妾听到消息时还唬了一跳,张美人和周宝林也不知道。臣妾等一齐在院中恭迎了陛下之后,便询问他是要在哪处安置,可谁知陛下竟不理睬我等,直直往那蕙轩殿去了。臣妾无奈,只得在外面等候。”

    慕仪略一沉y,“我进去看看。”

    蕙轩殿外只守着四个小h门,见到慕仪忙跪下磕头。杨宏德跟在她身边,见状吩咐道:“让开。”转身道,“娘娘请。”

    蕙轩殿久无人居,到处都弥漫着腐朽荒凉的气息。好在慕仪安排了人定期打扫,里面也不算太过肮脏。她脚步轻缓地走到偏殿,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玄se身影。

    “陛下。”她站定。

    姬骞背对着她,没有出声。

    “此地不吉,请陛下不要久留,随臣妾出去吧。”

    他动了动,终于开口,只是声音又淡又冷,“不吉?敢问皇后,此地哪里不吉了?”

    慕仪神情不变,“云婕妤便是在这偏殿投缳自缢,怨念颇深,自然不吉。”

    姬骞抬眼,看着头顶的横梁,“是了,她便是在此处自缢。”短促一笑,“朕这般对她,最后那刻,她心中定然怨恨。”

    想了想又补充道:“姒墨一定也很恨我。”

    慕仪低头,“云婕妤是否恨陛下臣妾不知,但姒墨确实是不曾恨过陛下。”

    姬骞笑道:“对,我忘了,姒墨那样的x子,本是不会恨人的。”

    话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沉默。

    慕仪忽然上前,从身后搂住他的腰,脸颊贴上他的背,“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

    姬骞闭眼。

    “可是你明白的对不对?我并不是不愿意给你生孩子,那避子汤……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合适。”

    姬骞没有出声。

    “父亲的x子你也是清楚的。若我当真有y,这孩子只会成为他的一柄利器,我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有阿瑀,宫中本就有无数人对他虎视眈眈,我要是有了孩子,他的处境就更加堪忧。”她细声细气地解释,心中却知道这些理由他其实早就明白。

    “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姬骞的声音十分淡漠,慕仪已经许久没听到他用这样的声音对她讲话了,“这些就是你的全部理由?”

    这些当然不是她的全部理由。最重要的那个无非是她即将离开,此时有y只会增加无谓的麻烦。

    她看着他,许久轻声道:“我还担心,我们的孩子不会成为我们喜悦的源头,反而会激化你我家族的矛盾。他是祸患。”

    姬骞闻言沉默p刻,“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我。”

    殿内一p寂静,连风吹动帘子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是,本来是这样的。”慕仪忽然笑了,“我本来觉得,此生已经无望,能与你有今日全凭上天垂怜。但我不知道他会垂怜我多久,也许哪一天说收回就收回了。我总是担心,畏惧将来。我从来没想过上天还会给我更多。”

    姬骞转身,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美丽的杏眼微红,终是泛起了泪意,“杨宏德去找了我。我都知道了。江滢心,还有姒墨……通通都知道了。”

    他神情微愣。

    “我可以相信你吗?”细弱无力的声音,却仿佛拷打一般,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那一日,姑母弥留之际,她在门外罚跪,当时她也这么问了他一句,而那时候他的回答是……

    “可以。”他抱住她,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勒紧自己的身t,从此融入骨血,再不分离,“你信我一回。就这一回。”

    据目击证人姜婕妤称,乾德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是她此生过得最玄幻的一天。

    将近一年不曾驾幸息瑶宫的陛下突然来了,却没有临幸妃嫔,而是径直进了那故去两年的云婕妤的寝殿,紧接着杨宏德大人悄然离开,半个时辰后皇后娘娘就被他请了过来。

    然后,在皇后娘娘进去没多久,便见他们又出来了,却是……陛下抱着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缩在陛下怀中,头朝内,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嫣红的脸颊。而陛下明显呼吸不稳,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就抱着娘娘进了煖轿。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煖轿离开,朝长秋宫的方向而去。张美人第一个反应过来,道:“皇后娘娘是进去劝w的,看这情形,成果颇丰……”

    姜婕妤瞪她一眼,厉声道:“今日之事,不许任何人出去嚼舌根。若被本宫发现,绝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张美人和周宝林都吓了一跳,忙跪下保证会守口如瓶,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训诫了宫人,姜婕妤回头看看蕙轩殿,心头滋味复杂:这两个人竟在那寝殿内……我的天,江滢心会气得从地底爬出来吧!

    于是一贯端庄高华的皇后娘娘第一次这么丢人,当着二十j号人被陛下抱着进了轿子,抬到了椒房殿门口。

    然后他又当着椒房殿众人的面,将已经云鬓散乱的她一路抱进了内室。

    后面的部分只能这么告诉你,那天晚上傅nv史值班到很晚……

    次日一大早姬骞便去上朝了,慕仪前一晚太累,所以睡到了巳时才醒。见她起身,玉se便将一直温着的y送了进来。

    她半支起身子,瞅着y碗看了许久,淡淡道:“拿走吧。”

    玉se微惊,觑她一眼默默将y端走了。瑜珥上前扶着她,“小姐改主意了?”

    她不语。

    瑜珥看着她,昨夜杨宏德讲那番话时,左右只有她和瑶环侍奉,那番话确实感人,连她听了都有些被打动。

    小姐若因此改了主意……

    “你说,什么人会放着好好的正主在那儿,反而去找替身?”慕仪忽然道,“我还活鲜鲜地站在他面前,他却宁可对别人好也要那般负我。”

    瑜珥愕然。

    慕仪笑了笑,“替我理妆吧。”

    y是不能继续喝了,姬骞虽然人不在这儿,但她确信只要自己喝了这y,他绝对会知道。

    那就这样吧,反正再过不久,她就要走了。

    昨晚她演得那么入戏,差点连自己都骗住了。相信这次他不会再怀疑,她一定可以成功。

    从十二月起,宫中就开始筹备除夕夜宴。皇后和贵妃、惠妃一起c持,慕仪虽然如今各种懈怠,对这件事却看得要紧,亲力亲为,倒比姬骞还忙碌些。

    万黛这两年的脾气越来越坏,排场和妆扮却愈发讲究,慕仪每日面对的都是她那咄咄b人的艳丽。然而在这些表象掩盖之下,她看到的是万黛心中无边的焦灼,甚至绝望。

    “你脸se不太好,要当心身子。”大年三十当天命f朝拜之后,慕仪对她温和道。

    万黛冷冷地瞅着她,“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不像您,家族父兄都可以不管,日子自然轻松自在。”

    慕仪对她的讥讽恍如未闻,“你我情况不同,要走的路也不同,我的选择你不明白也是自然。”

    万黛却嗤笑出声,“有什么不明白的?nv人都是这样,面对在意的人,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放弃。”声音低下去,“都是傻子。”

    慕仪看着她,眼前这个人她认识了十j年,争斗了十j年,但也许这次离开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下一次相见,或许就是在她的陵寝前。

    “你要当心。”她忽然道,“凡事别太冲动,那些往事并不比你的x命更重要。”

    万黛j分错愕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轻叹口气,慕仪觉得自己果然是魔怔了。

    连日的忙碌让慕仪精疲力竭,好j次看着看着名册就睡着了,最后还是被宫人唤醒的。余紫觞见她这样,便自告奋勇来帮她,结果第二天早上就看着食不下咽的慕仪一脸思索。

    “傅母你这么看我g什么?”慕仪莫名其妙。

    余紫觞勾勾手指,“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慕仪心头一突,一个可怕的猜测立刻冒了出来。

    不会这么邪乎吧……

    余紫觞冰凉的手指搭上她的腕子,半晌之后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眸。慕仪紧张得头p都在发麻,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余紫觞道:“现在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声恭喜,不过……你知道,就是那样。”

    慕仪重重地跌回坐垫上。

    那晚姬骞睡着之后,慕仪半撑起身子,打量这个睡在她身旁的男人。那样仔细,就好像她从没有认真看过他一般,又或者是想透过这张脸,去想象那个可能会跟他有j分相像的孩子。

    从断了避子汤那天起,她就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有y,却总还抱了万分之一的侥幸,想着不过两个月,不会那么凑巧。但老天爷就是喜欢捉弄她,层出不穷地弄出各种事情来,让她措手不及。

    右手抚摸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如昔,实在很难想象里面正y育着一个孩子。她和他的孩子。这种感觉太过奇妙,曾j何时她还一度以为,这一生她都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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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p; 如果他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也不知会不会开心。按他最近的表现来看,应该是会的吧。他会喜欢这个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nv孩,不过,也许他更希望是个nv孩。

    这个孩子会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存在,他们教他读书习武、骑马s箭,一起看每一年的飞花落下,度过年年岁岁,。

    她想象着有那么一天,姬骞带着她和他们的孩子,泛舟灼蕖池上,她像从前那样拿花去砸他,而他们的孩子就在中间,笑着闹着。那样的情景,光是想一想,她就欢喜得想要流泪。

    姬骞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却发现她并没有睡着,半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慕仪低着头缩回被子里,靠在他怀中,“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

    姬骞笑笑,意识再次迷糊起来,“什么梦?好的还是坏的?”

    慕仪在黑暗中凝视着这张英俊的面孔,许久,方对着已经再次陷入梦乡的他轻声道:“坏的。坏得不能再坏的噩梦。”

    新年之后,便迎来了最受青年男nv欢迎的上元佳节。按照惯例,每年朝廷都会放出j十盏特制的花灯来增加节日气氛,今年更是别出心裁,费了大半个月做出一盏巨大的孔明灯,由帝后共同点燃。

    当年先帝也放过孔明灯,却不是这般庞大的。慕仪曾就这个新项目严词质问姬骞是不是他的主意,得到对方的断然否定,“这些都是礼部在安排,我事前半分不知。”

    慕仪含恨。

    上元节对她来说就是不折不扣的黑历史,今年为着某个原因不得不过就算了,还要当着百姓的面点孔明灯,果然是yu成大事者必有所舍啊!s1;

    即使她再惆怅,上元节还是如期而至。那天晚上煜都城华灯十里,梅香弥漫。慕仪与姬骞并肩立在承天门上,看着下面虔诚跪拜的百姓,微笑着点燃了那盏巨大的孔明灯。

    伴随着阵阵欢呼,孔明灯慢慢升上夜空,如同绣在蓝缎子上那个最抢眼的图案。

    姬骞和慕仪回到殿内,桌上备好了茶点,慕仪捧起清茶饮了一口,神情却有j分心不在焉。

    姬骞默默瞅了她一会儿,忽然问:“想不想出去逛逛?”

    慕仪微惊,“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姬骞不答反问。

    慕仪呆了一瞬,溢出笑容,“我想去哪里都可以?”

    “自然。”

    宫娥取出替换的衣f,慕仪一打量就发现姬骞这次果然是准备充足,这些衣f全都是用的寻常布料所制,看不出一丝端倪。

    “你早准备好了?”

    姬骞悠悠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稼轩这词写得真是好。”

    慕仪咬牙,“你看了我练的字?”

    “你就放在案上,我不小心瞥到的。”姬骞笑,“既然想去,就不要憋着了。来,让为夫带夫人去逛灯会。”

    他朝慕仪伸出手,笑得颇有j分可恶。慕仪却不伸手,反而慢吞吞道:“你说你带我去逛灯会,那,不许人跟着。”

    说完这句话慕仪就发觉姬骞笑容微凝,但待她眨眨眼睛,却发觉他仍然是一脸笑容,似乎方才只是她眼花了。

    “你希望就我们两个人?”姬骞微笑道。

    慕仪颔首,“是,就我们两个人。”

    似乎是哪里放了烟花,外面的欢笑声更响,连承天门上都听得清楚。

    “好。”姬骞看着她,目光如水般清澈,“既然你坚持,那就只我们两个人。”

    时隔十四年,慕仪再一次与姬骞并肩逛了上元灯会,他们没有带仆从,就连杨宏德都被勒令留在承天门上,不许跟着。周围的人自然吓得够呛,奈何陛下言辞坚决,他们也不敢违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帝后二人换上老百姓的衣f,神情愉悦地下了承天门,很快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慕仪身着碧se襦裙,外罩一件mao茸茸的狐p斗篷,除了发髻换成了f人髻,简直与她九岁那年的装扮一般无二。她兴致很高,不时停下来猜个灯谜或者对个对联,玩得不亦乐乎。姬骞一直面带笑意地看着她,光影映照下,他的神情时隐时现,j分难测。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慕仪指着面前的一盏花灯,笑道,“是这首诗对不对?”

    老板笑着回道:“对,没错。夫人真是聪慧,来,这盏灯是夫人的了!”

    慕仪接过花灯,刚想继续猜,却见老板一脸警惕地看着她,眼中隐带恳求,不由叹口气,“夫君,我们走吧。”

    老板眼中立时光芒乍现。

    姬骞见慕仪一壁走一壁打量手中的花灯,不由问道:“我见你很喜欢那一家的灯,怎么不多猜两个?”

    “我倒是想多猜,不过眼看那老板忍耐已经要到极限了,我再猜下去就不地道了。”慕仪将花灯拎高一点,盯着上面精美的花纹,“反正我已经拿走了他那里最好的一盏灯,就放过他吧。”

    姬骞低笑,“你倒是会t谅人。”

    “自然。”慕仪大点其头,“你今日才知道?”

    “下面想去哪里呢?夫人。”姬骞含笑道。

    慕仪略一思忖,“不如,我们去放河灯吧。”

    他们去了位于煜都东南隅的“珑江池”。所谓珑江池,乃是煜都城内最出名的风景区,全园以水景为主t,风光秀丽,可以荡舟。太宗时朝廷还在这里修建有离宫称“乐游苑”。珑江池作为煜都名胜,定期开放,普通百姓均可游玩。

    今日是上元节,正是珑江池最热闹的日子之一。慕仪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看着俊秀郎君和如玉佳人月下相会,眼角眉梢情意无限,心中慢慢弥漫上一阵苦。

    当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从来不曾拉着情郎的手,一起游过这珑江池。

    手背传来一阵暖意,她抬头,却见姬骞蹙眉站到旁边,为她挡住挤来的人流,“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那边吧。”

    她低头,跟着他走到一旁的大树下。

    “说起来我登基已有六年,竟不曾来这乐游苑住过。看这好风景,若是春季来这里,定然十分有趣。”

    慕仪不语。

    “不然就今年吧,等三月中旬我不那么忙了,咱们就到这里来住一阵。到时候我们可以泛舟池上,也可以骑马赏花,你一定会喜欢的。”花灯的光影落在姬骞脸上,使他的神情显得十分柔和。

    有公子吹起了笛子,向心上人倾诉ai意,旁边一阵嬉笑起哄之声。

    慕仪微笑道:“好啊。等三月中旬我们就住到这里来。”

    姬骞摸摸她的脸,眼神如水。

    “不过,今天是上元节啊,你都没什么礼物送给我?”

    姬骞挑眉,“我不是送了你那枚九鸾钗吗?”

    “那个才不算呢!”慕仪拉着他的手,娇声道,“我想要点不一样的。”

    姬骞眼眸深深,“你想要什么?”

    “那个。”她伸手指着珑江池畔吹笛子的公子,“我要你像他一样,当着众人的面给我奏一支曲子,要那种深情款款的,越r麻越好。”

    姬骞看着她,“我奏了,你就会开心么?”

    慕仪挑挑眉mao,“大概会吧。”

    姬骞想了想,笑了,“好,我答应你。不过那里人太多,你不宜抛头露面,就别过去了,在这儿听着便好。”

    慕仪颔首。

    姬骞稍微弯下身子,与她对视,“答应我,不要乱走。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慕仪笑,“你要给我奏曲子,我当然要一个音不漏地听完,怎么会乱走?快去快去。”

    姬骞转身,朝珑江池走去。

    上元节于珑江池畔给意中人奏曲传情是煜都的一个传统,比放花灯还受大家推崇。池畔有一个石台,要表演的公子站在上面,当众奏出自己的心意,请明月江水和众人为证,立誓此志不变。

    此刻上一位公子刚结束,姬骞走上前含笑一揖,“未知兄台可否行个方便?”

    众人见一波刚结束,又来了一个,且这位面貌俊朗、气质不凡,立刻一阵激动。那公子下了石台,姬骞缓步而上,面朝众人、长身玉立。

    众人见他不做声,不由问道:“这位公子,你的曲子是要奏给谁啊?”

    姬骞笑道:“在下的曲子,要奏给我的q子。”

    下面一阵嬉闹,有人高声问道:“敢问公子,这里这么多美人,哪一位是尊夫人呢?”

    “我家夫人害羞,不愿露面,只想躲在一旁看热闹。不过这诗只要她听到,便足够了。”

    “公子倒是t贴得紧!”

    “难得难得!”

    姬骞对众人的调侃不以为意,微一抬手,四周声音立刻配合地消下去。石台上放着各种乐器,琴筝笛箫,供君自取,但因为来此地的多是寻常老百姓,懂的东西有限,琴筝就显有些高冷了,为了群众能够听懂,即使是才学过人的士子,表演时也大多选择笛子。

    姬骞却将那张紫檀筝抱了出来,放在矮j上,他撩袍坐下,十指落在弦上。简单试了下音后,他道:“许久不弹了,若有什么错漏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公子废话恁得多,管你弹得好是不好,横竖我等也分辨不出。快些开始吧。”

    姬骞笑了笑,目光穿过人群,对上远处的慕仪。她就立在那棵大树下,娉娉婷婷,箭荷般清雅动人,表情却半隐半现,看不真切。

    第一个音出来,慕仪就知道他又在骗人了,乐声流畅悦耳,没有丝毫生涩。她有点惊讶,原来他的筝也弹得这么好。

    至于曲子,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第一小段结束,才想起来曾在哪里听过。好像是在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情,她觉得自己惹他生气了,所以去和慧行大师学了这支曲子。可当她把曲子弹给他听时,他却说她没有错,反过来给她弹奏了一遍。

    这原本是首琴曲,他却选择了用筝来演奏……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忽然断掉,他目视前方,淡淡道:“此曲名为,《负荆请罪》。”

    四周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有人调侃道:“公子这是要认错啊。不知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尊夫人恼了你?”

    “不管是什么事,既然公子都诚心致歉了,那位夫人还是宽宏些吧。好歹你家夫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请求原谅了,对堂堂丈夫而言,这也不是一件易事啊!”

    “是呀是呀!”

    那些议论声慕仪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引,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周遭是人群环绕、花灯满池,那个男人立在当中,身姿颀长、目光温软,口气是那么的平和淡然。但是这些如今都不在她的考虑,她看着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脑海中不停叫嚣的只有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那盏由他们共同点燃的巨大孔明灯此刻正好飘到了珑江池的上空,众人刚被姬骞的曲子打动,又纷纷抬头去看孔明灯,现场再次嘈杂起来。

    而就在这样乱纷纷的场景下,姬骞依旧立在原处,定定地注视着她。

    那样的眼神,清澈而深沉,如碧湖寒潭,浸润了往日种种。她想起十四年前的上元节,他牵着她的手走过珑安长街;想起从前冬日他们一起剪下的第一枝绿梅;想起今日清晨他含笑为她簪上的那枚九鸾钗……

    “轰——”

    半空中传来一阵巨响,尖叫惊呼声四起。她没有抬头,心中明白是那盏孔明灯爆炸了。

    人群乱成一团,在有心人的煽动之下个个都开始逃命,慕仪仍然站在那里,呆呆地和那双黑眸对视。直到j声炸响再次传来,黑烟弥漫,她再也看不分明。

    一个人影落在身侧,她闻到熟悉的翠竹清韵,终于从茫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惊骇回头。

    秦继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轻声道:“我来带你离开,阿仪。”

    虽然易了容,但慕仪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失声道:“绍之君,怎么是你?”

    “先别问这么多,出了城再说。”

    “出城?”慕仪反应过来,“不行,现在不能出城,他知道了!我们的计划都被发现了!”

    “他也许知道了你和温大公子的计划,但并不知道我也参与在其中。”秦继攥住她的手,“现在,你只需要跟着我,我们会逃出这里的。”

    秦继带着慕仪离开珑江池,穿街过巷,来到了一间民居里面。

    瑜珥已经等在那里,见二人进来,用最快的速度给慕仪易容改扮,然后递给她一顶帏帽,

    “事不宜迟,小姐快些走吧!”

    慕仪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紧紧地抱住她,“谢谢你,瑜珥。这么多年都谢谢你了!”

    瑜珥拍拍她的背,从来喜怒不形于se的脸上也显出一丝悲伤,“瑶环还不知道,不过回头我会告诉她的。小姐放心吧!”

    “我给你们都留了放良的文书,哥哥那边也嘱咐了,待我离开便会到府衙将你们放为良籍。我知道你们自己都攒了不少财帛,但我还是给你们留了一份。这些年你们跟着我在宫里受了不少罪,以后的日子想做什么,都尽随自己心意吧。”

    瑜珥眼中终于浮起一丝泪意,“,这辈子能够f侍您,是瑜珥最大的福气。以后您一个人在外面,没有我们的陪伴,万事都要当心啊!”

    慕仪点点头,慢慢松开她。两个人眼中都充满了不舍,但告别的话仅此而已,不能再说更多了。

    最后再看了这个打小f侍自己的侍nv一眼,慕仪微微一笑,转身对秦继道:“我们走吧。”

    距离珑江池最近的城门是启夏门,如果他们要逃走多半也是选那里。基于这个想法,慕仪以为他们会选择更远的明德门甚至安化门。但秦继显然不走寻常路,明知道启夏门必然防守严密,居然还是带她去了那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朝慕仪笑笑,神情中竟带着些许逗趣。

    看来他今晚心情十分愉快。

    珑江池边发生的乱子已经波及到了启夏门,慕仪看到许多受到惊吓的人都挤在城门处,迫不及待想要出去。一名相貌粗豪的男子牵着匹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焦急地跟军士解释着什么。s1;

    慕仪戴着瑜珥递给她的帏帽,由秦继带着走到城门前,一个军士站在他们面前进行例行盘查,秦继低着头递过去两份过所。

    过所是由温慕倢着手仿制的,自然万无一失,很轻松地就瞒过了那个军士。他大手一挥,正准备放行,旁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且慢!”

    军士和秦继循声望去,却见一长官打扮的男子走到面前,上下审视了秦继一通,似乎挑不出什么mao病,再看向慕仪,眉头不禁蹙了起来,“你,把帏帽摘下来!查验过所竟然遮遮掩掩,岂有此理!你是怎么办事的!”最后一句话是骂的那个军士。

    军士被骂得不敢抬头,心中暗暗抱怨这个徐长官还是一如既往的多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手中有那么个权力一般。

    慕仪只迟疑了一下,便将帏帽摘了下来,露出的是一张勉强算得上清秀的容颜。

    秦继赔笑道:“此乃内子,我们这就要出城回家,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长官再次接过他们的过所,仔仔细细看了起来。他们这边的动静不小,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但当大家兴致bb地看过来,却发现又是那个酷ai滥用职权的徐荣时,便立刻失去了兴致,心中祈祷他快些把那两人放出去,一边歇着。

    徐荣装模作样地将过所反反复复看了好j遍,终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差不多了,你们出去吧。”

    秦继笑着道谢,带着慕仪就要往外走。

    本来今晚启夏门得到了特殊命令,每个人都要查好j遍的,但经过徐荣的这番折腾,其余人都懒得再管,由着他们离开。

    慕仪尽全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不露出一丝心虚。眼看就要走出城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拦下那两个人!拦下他们!”

    这是执金吾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喊声响起的同时,秦继一把揽住慕仪的腰肢,纵身一跃,踢翻那牵马的粗豪男子,夺过白马就骑了上去。

    慕仪窝在他的怀中,看着他一勒缰绳,白马扬蹄嘶鸣,撒开步子朝前跑去。有守军企图拦住他们,却都被秦继j招给打发掉。

    他们跑出了城外,身后很快也响起了马蹄声,十j骑轻骑策马扬鞭,死死咬住他们不放。但是没有用,那匹白马异常神骏,很快便拉开了双方的距离。

    慕仪听到有人气急败坏道:“放箭!准备放箭!”

    “住手!”立刻有人打断他,语声严厉,“你们忘了上面的命令了吗?必须将那名nv子毫发无损地带回来!你们放箭万一误伤了她,有j个脑袋!”

    他们投鼠忌器,无可奈何,终于被秦继给甩掉了。

    清风拂面,夜se如墨,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慕仪呆呆地看着远方的葳蕤青山,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逃掉了。

    秦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仪,你还好吗?”

    她右手不自觉抚上自己的小腹,慢慢道:“还好。”

    他们狂奔了两个时辰,终于在一处石桥边停下。慕仪脸se发白,秦继本yu扶她下来,结果她踩着马鞍的脚一滑,撞到了他怀中。

    “阿仪!”他低声道,“怎么了?你看起来气se很不好,是太累了吗?”

    慕仪强迫自己站好,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没事,我最近身子不大好。”

    秦继蹙眉。

    慕仪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四下打量一番,“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停下了?”

    “是我让他把你带到这儿的。”余紫觞从一旁的大树下走出,“怎么样,路上还顺利么?”

    秦继道:“还好,都在计划中。”

    “计划?”慕仪疑h道,“说到这个,我正想问,绍之君为什么会参与进来?”

    余紫觞道:“大公子为了今晚筹备了一年多,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虽然事先在孔明灯上动了手脚,又早早在启夏门安cha进徐荣,但他还是放心不下。还好后来秦君主动找上门,我知道他是你的旧友,便为他引见了,这才有了今夜的事情。。”

    慕仪看向秦继。对上她的视线,秦继慢慢道:“你大概也知道了,我与温氏s下也算有些来往,认识j个人。他们跟我提了最近府中一些琐碎的事情,旁人看着不觉有异,我却从中猜出应该是你们有什么计划,于是主动找到了余夫人。”

    他与温氏的往来?慕仪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乾德三年的中秋,他在父亲的帮助下潜入内廷,刺杀君王。

    想到姬骞,她心头一堵,“他知道了。他一早就知道了。他明知道我今夜要走,却还是顺着我的意思陪我出来,连个仆从都没带。”

    “他是指望你能最后改变心意,为了他留下来。男人有些时候也会犯傻。”余紫觞淡淡道,“不过他之前有多用心,如今就有多愤怒。到了这个地步你若还被抓回去,下场就难测了。”

    慕仪不语,余紫觞观察她脸se,道:“其实他只是大致猜到你会离开,并不确定,毕竟这些日子你演得实在太好,他还是有些被唬住了。不过暗中的准备肯定有的,如果今夜换做旁人来接你,恐怕就得失败了,但秦君武艺非凡,自然不同。好了,别站在这里聊天了,上车吧。”

    慕仪这才发现暗处竟藏了辆马车,暗se纹饰,看起来不甚起眼。

    “天亮之前,我们必须赶到安城。”对车夫撂下这句话,余紫觞扶着慕仪进了马车,g脆利落地关上车门。

    从理论上说,慕仪这回应该是属于千里大逃亡的范畴,但事实远没有那么悲壮。温慕倢安排周到,他们每两天换乘一辆马车,有时单独行动,有时混在商队中,且大多数时候都走的官道,巧妙避开那些搜捕的人,基本上还算顺利。

    当然,这只是指一方面。

    上路没两天,许是因为奔波劳碌,慕仪开始害喜。每日晨呕三次,食不下咽,很快就瘦了一圈。而且这些她还得避着旁人,没有缘由的,她下意识不想让秦继知道自己有y,平时都会刻意躲着他。也因此,他们一路基本没怎么j谈,她也就无法询问他这两年的行踪。

    二月二龙抬头,慕仪一行人来到传睢城。

    传睢是北方的大城之一,划分南北的天下第一大江睢江穿城而过,城池也由此得名。当年太祖与前朝军队曾在此大战,至今还留有遗址。

    作为太祖拥趸,慕仪对传睢的热ai仅次于盛y,奈何多年来一直没机会来一趟。如今终于到了,却已经失去了四处观赏的兴致。

    他们在两天前混进了一支商队,跟着一起坐船南下。温氏在江南各大家族中影响极大,温慕倢之前已经安排妥当,只要顺利过了睢江,姬骞再想抓她就不容易了。

    俗话说大隐隐于市,慕仪觉得十分有道理,所以在选择商队时挑了一支人数最多的,到了传睢后又跟着他们住进了城中最大的客栈。

    毕竟,她如今的身子还是需要高床软枕来好好休养的。

    饭菜是商队管事的nv子杨氏送来的,慕仪躺在贵妃榻上,余紫觞去接了,正准备关门,她又嘱咐了一声:“你们用了饭就早些休息吧,今晚还是别出去乱走了。”

    余紫觞眸se一动,“为何?”

    杨氏叹口气,“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人物,传睢城如今乱得很,街头巷尾都是官兵。未免节外生枝,还是避着点吧。”

    余紫觞想了想,笑道:“多谢你提醒。放心吧,我们不会出去的。”

    关上门,她将饭菜放在案上,看着慕仪无奈道:“看来他是急了。”

    慕仪没有做声。

    之前半个月,他们所到之地虽然也能看到搜寻的人,但那时都还在尽量遮掩,如今这传睢城中却是大张旗鼓开始找了。看来姬骞也明白,如果真的让她顺利过了睢江,进入江南地界,一切就麻烦了。

    余紫觞安w道:“好在这支商队是坐明天的船南渡,只要过去了就不怕了。”

    慕仪笑了笑,有点勉强。

    知道她现在心绪不宁,余紫觞也不再勉强,岔开了话题,“我一直想问,你走了之后,皇长子怎么办?你不担心他无人照拂?”

    慕仪沉默了一会儿,“我把阿瑀托付给哥哥了。”

    “你放心?”

    “不放心又能怎么样?我本就不是个好母亲。”

    余紫觞正se道:“你怎么不是个好母亲?你除了不曾十月怀胎,待他与亲生骨r有何差别?”

    慕仪摇头,“不是的。我留下他有我的s心。”

    余紫觞一愣。

    “姒墨临死前把阿瑀托付给我,我应承的当下确实心无杂念,可后来之所以一次次保住他,却还有别的原因。”慕仪慢慢从贵妃榻上站起来,走到案前坐下,“我心里想着,温氏若还有一条生路的话,那便是主动从现在的位置上退下去,逐步j出权力。我留下阿瑀也是考虑到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母族势力,是我可以完全拿捏住在手中的。”

    有人从走廊上经过,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与陛下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便是因为我们心中都明白,一个带着温氏血脉的嫡子能带来的麻烦实在太多。对他自然是坏事,对温氏也不见得是好事。但阿瑀不同,他没有温氏的血脉,却是由我一手带大的,只要我小心引导,他自然会亲近温氏。然后,我就可以通过这个孩子,一步一步将温氏从明处转向暗处。”

    雪se青花瓷盅里盛了热腾腾的鱼汤,慕仪强忍着恶心喝了j口,长长舒了口气。

    “所以,你其实是想利用阿瑀?”余紫觞慢慢道。

    “差不多。”慕仪道,“其实我一开始很抵触见到他,可他……真的很讨人喜欢。我跟他相处了一阵子,脑子里就开始产生这个想法。让一个与温氏亲近却没有温氏血脉的孩子继承大统,再合适不过了。”

    余紫觞只消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凡帝王,总是存了能独揽大权的心思,只要继承大统的新帝不是温氏的血脉,他就总会想法子打压这个最大的威胁。但若这人虽没有温氏血脉,却与温氏大有渊源,那么在打压的过程中多半会留些情面,不至于下手太狠。

    “你的想法不错。”

    慕仪闻言苦笑,“我想得再不错都没用。父亲他野心bb,x子又是那么执拗,我不可能说动他。可不知为何,即使知道希望渺茫,我还是留下了阿瑀,并且按照心中的想法一步步实行。这次离开前,还特意将一切都告知了哥哥。”

    余紫觞忽然轻笑出声,“你自责便自责,何苦说这些话来抹黑自己,就为了心头好受一些?”

    见慕仪神情微愣,她笑着摇头,“也许你确实存了利用皇长子的想法,但你做得这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了他好?专程在离开前告诉大公子你的想法,也是希望他可以看在这一点,更尽心地庇佑皇长子吧?”

    “傅母……”

    “你总希望自己能够心狠,但其实你的心肠真的太软。”余紫觞眼中有悲悯,还有怜惜,“若不是靠着你那还算灵光的脑子,在这样危险的环境里早活不下去了。”

    慕仪无言以对。

    余紫觞拉住她的手,低声道:“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可以永远从那困局中逃脱了。很快,就不用担惊受怕、夜不能寐了。”